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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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井充原本还蛮喜欢春天的。 当然,与万物复苏之际适合赏一场樱花雨之类浪漫的原因毫不相干,单纯只是因为正值毕业开学的间隙,有一个不必逃学也有大把空闲时间(用来干坏事)的春假,而且温度也不冷不热,比起什么都不做也会流汗、吃饭都没胃口的盛夏(说起来这时候好像看着老大就会觉得凉爽似的,阿充甚至没怎么见过他汗流浃背的模样,尽管对方总是装束整齐。真令人惊奇,难道世界上的一切规律都对桐山和雄而言不生效吗),或者呵气成冰以至于走在路上都会打滑——虽然穿得那么厚即使摔倒了也并不会很痛,可如果不是因为寒冷而裹得像个狗熊一样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笨重到摔倒了不是吗——的冬日来说(实际上这时候待在老大身边便会暖和一些,尽管桐山那看上去就生人勿近的气质完全与「抱团取暖」之类的词语绝缘,不过那可是他的太阳!何况王者与良相理所当然应该在领土上发光发热才对),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适合打架的季节了。 不过近期他也有新的感悟:以桐山的优异智慧,毋庸置疑会升上最好的高中,这简直是连想都不必去想的事情。关系到老大光明灿烂的前途,就算他们是密不可分的家族成员,也没有理由或者立场用这样那样的理由阻止桐山去县外、甚至去更远的大城市就学。但是以阿充自身的惨淡成绩,在初中毕业后有没有学上都是不确定的事情(实际上是铁定没学可上)。所以,以后就不能每天和老大待在一起了,比起总是想着打架,不如还是多想想桐山家族的未来吧。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春天好像也被称作是「发情」的季节。这件事原本阿充是不可能体会到的。 不过他之前也听过一个传说:「有一个人追求美味佳肴,某天也终于品尝到了梦寐以求的食物。那实在是过于令人难忘,即使用上所有溢美之词也难以形容。只不过在那之后,其他任何食物对他来说都变得难以下咽,于是那人便活生生饿死了。由此来告诫人们不要轻易尝试认知以外的极端刺激。」 阿充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非常无聊,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可笑的事嘛!很不幸,上天大概听到了他无知的嗤笑,所以也决定让他尝尝看此种滋味。 在他,沼井充,与他的老大桐山和雄那个(「那个」是什么?由于阿充无法将这个词放进自己的脑子里,所以每次想到时的效果都像是打了马赛克的录像带一样,呈现出黑白相间的方框)之前,多余的欲望是一件非常容易解决的事,但是在那之后…… 阿充把自己的头埋进枕头下面,明明并不热,guntang的温度却从耳朵尖开始一路向下,像火苗一样飞速窜过他的身体。 怎么办,我要怎么跟老大开口,说我还想再试一次。 阿充记得有一次,桐山在用随身听聆听音乐(不知为何这种情形他只见过一次而已),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扯出其中一只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僭越,不过对方并没有拒绝。其实桐山根本也很少会表露出「拒绝」,只是在大多数时候都采取一种漠然的无视态度罢了。 总而言之,阿充曾经与他的老大一同短暂分享了那盘磁带,其中似乎有一首挺有名的歌曲*,可是他却不太清楚歌词,只依稀记得有些低沉的女声在吟唱着春日、爱、梦境与思念诸如此类的事物。 无论哪一件,都是以往的阿充从来不会去浪费时间考虑的东西。在此之前,他即使做梦都是在梦中痛击敌人的弱点,亦或者是桐山站上主宰世界的最高点后亲手为他授衔的绝妙场景。完全不用担忧醒来以后要面对一些不想面对的可疑液体或斑点——那通常出现在他的裤子和床单上。 果然春天也是潮湿的季节吧。 阿充莫名想起更早之前的事情,他与桐山看过一盘讲述动物的录像带,他看得昏昏欲睡,完全是因为桐山好像感兴趣似的,才硬撑着看下去。 那部纪录片里面提到了很多动物的特征,例如说蛇这种冷血动物,就算如何亲近,最多也只会熟悉你的气味,但是并不会喜欢你。 喜欢……他不禁歪头看向自己的老大,昏暗的放映室里,荧幕折射出的光打在桐山的侧脸,在明明灭灭明明之中寻不出任何一丝可被称之为情绪的东西,随后对方仿佛是感受到他的视线一般,也看向他。不过,老大看着他的眼神与看着录像带的眼神,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之所以会想到这件事,是因为他的梦境里开始出现蛇,一圈一圈缠绕他的身体,勾勒出深红的印记,在每一寸肌肤之上。 他感到窒息。 但很奇怪的是,他并不想呼救。 阿充意外地开始迷恋上绳子了,他偷偷模仿着梦中出现的场景在现实中捆绑自己。麻绳带来的感受比冰冷的蛇鳞更加真实,或者说那种有些疼痛的触感会给人温暖的错觉。 「绳子和棍子是人类最古老的两种工具,棍子阻止坏东西靠近,而绳子则是让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有一部小说里面这样写道。 可是绳子好像无法将我们联结在一起,只束缚了我自己。 所以,所以我想,我想把绳子的另一端,交给他……至于在那之后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于是无数次从梦中睁开眼睛。 而桐山还是那样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阒然样子,既没有再开口提过「那件事」,也没有什么异样的眼神或表情,心中波澜起伏的只有阿充自己而已。 这令他别说是家族活动,就连靠近桐山这件事本身都变得没有那么积极了,不如说是有些逃避才对,更不要说还要向其他家族成员遮掩此事。 ——他当然不懂什么是「愈是遮掩愈是显得反常」。 阿充的这种奇怪状态,小月大概发现得最早,但他并不会主动说出来,而是通过暗示的方式诱使龙平优先犯贱。 毕竟龙平总是被阿充教训,这样的角色交给他来演当然是再合适不过啦。 所以当有一天他们聚在活动室里,趁着老大缺席,龙平笑嘻嘻地说:「阿充,你现在看上去就不太像小狗了!」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满肚子的坏水几乎要从口中溢出来了。但是阿充对于反驳他都兴趣缺缺,只是转头看向他,动作迟缓到像一台坏掉的摇头电风扇。 不过龙平是那种即使无人配合也完全能够演得下去的类型,他继续说道:「……比较像被主人丢掉的小狗哈哈哈哈。」 回答他的是阿充握紧拳头,用拳风扫过他的鼻尖——不会真的打中就是了,毕竟「家族成员禁止内斗」还是阿充自己定下来的规则(但也常常会违反,比如若是龙平继续不知好歹的话)。 龙平一边闪躲一边接着说道:「最近在漫画里有看到一个测试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将姓氏中的假名去掉中间部分,再翻转过来,就可以得到这个人的代表动物。例如说『黑长(くろなが)』可以得出鳄(がく),『月冈(つきおか)』可以得出牡蛎(かき)……」 阿充脑袋里昏昏沉沉,不禁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是吗?那么「笹川(ささがわ)」是什么?难道是淡水鱼(かわざかな)吗?可是老大呢,就算绞尽脑汁去想,桐山(きりやま)里的假名也怎么都组不成一个动物名称吧(倒是可以组成类似「魔人(まり)」之类不明所以的单词就是了)? 「那么『沼井(ぬまい)』也就是犬(いぬ)没错吧!哈哈哈哈哈!!」紧接着,龙平与阿博一起狂笑,就连旁边的小月也发出促狭的笑声。 「是不是想死啊你们!」阿充在空气中挥挥拳头,肌rou线条紧绷着的手臂划出通向他们下巴的弧度,但很快便xiele气,小声嘟囔像在自言自语,「不过,说不定有道理。」 这下轮到龙平傻眼了,什么啊,有个屁道理,这明摆着就是他跟其他两人一起瞎编乱造出愚弄阿充的恶作剧,想让最近莫名变得有些消沉的他重新精神起来,结果阿充居然还是这么垂头丧气,饶是他也不禁有些担忧:「阿充,你生病了吗?」 当然,这一次便逃不掉一顿结实的毒打了。 阿博与小月十分有默契地先一步逃跑,龙平鬼哭狼嚎了半天之后准备去欺负其他同学来找回丢失的场子,于是活动室里只剩下阿充一个人。 「我生病了吗?」阿充呈「大」字型躺倒在地板上,轻声问自己。 少年漫画里可找不到这样的答案啊。 前不久阿充去书店看少年漫画的时候,手指不听使唤地游离到了少女漫画的区域,紧接着便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开玩笑,就算在恋爱题材的漫画里,谈恋爱的也得是一男一女才行。「同性恋」在这个国家是被禁止的,虽然不至于被拉去枪毙,也是需要偷偷摸摸不见天日的行为。 不过脑海里却传来另一种声音:那又怎样,打架和偷东西之类的违法行为,还不是做了一次又一次。 何况……我们曾有过那样距离为负的经历,真的还能回到之前的关系吗。 「要是没有尝试过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乍一出现,立马便被另一个声音压下去:并不是这样吧,就算以后再也吃不到,会饿死也好,也希望至少品味过一次? 果然春天也是诱人发病的季节吧。 不久之后的毕业旅行,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毕业旅行,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他无数次地畅想在这场旅行里要做什么,毕竟可以与老大日夜相处,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排列优先等级。 但是桐山真的会去吗?老大应该并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不过如果我恳求他,他应该还是会同意? 此外,在毕业之后,他们就不再是初中生,终于彻底得以摆脱「计划」笼罩在他们身上梦魇般的阴影,那是每个人心知肚明却又抛之脑后才能得以度日的事情。 想到这里,阿充的身体蓦地僵住,那当然不是因为他突然疾病发作,而是由于他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说不定我真的是狗,毕竟人们常常说狗会有很敏锐的嗅觉。就像人会先看到电闪再听到雷鸣一般,比起视觉上的确认,阿充总是会先闻到某些气息。 桐山的气味很淡,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模糊不清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很难被捕捉,但是「因为是老大」,所以阿充就是知道。 果然,一双澄澈的、黑白分明的眸子映入了他的眼帘。 阿充又想起往事了——这么说好像不太吉利,但简直像人死之前的跑马灯一样旋转个不停。也有一个说法是,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意味着人已经老了。为什么呢?是因为拥有很多可供回忆的「曾经」,还是因为已经没有能够展望的「未来」呢。 怎么说我也和「老」扯不上关系吧,他这样胡猜乱想着,思潮不断冲刷脑海里的记忆,从中浮出一个碎片: 以往像是美术这种课程,阿充都是不假思索翘掉的。但只有一次,他无意间听说那堂课的内容是两人一组互画肖像,于是他不但按时参加,还拉上了桐山一起——不如说如果老大不来的话就根本没有意义了。 这是一个正大光明可以观察老大的机会。从他的发梢、眉眼,到他的嘴唇、下巴,再到脖子、锁骨…… 老大把他画得惟妙惟肖,那幅画作至今还被珍藏在阿充家的阁楼里。这个姑且不提,重点是他自己画的那一幅。阿充很喜欢看漫画,自己也偶尔画两笔,算是同年级生里面中等偏上的水准,可是用来描绘重要的人则显得不足。 明明每个器官都被安排在了应该在的位置,但就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懊恼地想:我真没用。 不过,世上根本无人能够描摹出桐山和雄的风采嘛!思及此处阿充便瞬间释然了,甚至还傻乐起来,那是由于他想到桐山或许根本不会和其他人组队画肖像,这样的特权说不定只有自己拥有而已。 这么想着的时候桐山已经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画。 「眼睛……」不等阿充匆忙遮盖,桐山已经用笔尖指着他那副大作中眉毛以下的部分,「为什么是闭起来的。」 会有这样的疑问也不奇怪,毕竟互相做模特的时候都是睁着眼睛的,是从哪里观察到他闭眼的样子呢?不过,他虽然使用疑问句,语气中却并无一丝好奇,仿佛无论是否得到答案都无所谓似的。 可是阿充听了却觉得紧张,结结巴巴地解释:「啊,这个……是因为……」 桐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使得他更加难以使用自己的声带了,与打架的牙齿抗争许久,才终于憋出一个不像样的理由:「距离有点远,我看不太清楚。」 他说完就好想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因为他的视力非常好,这样的借口实在很难被信服,但没想到的是,对方那双漆黑的瞳仁一下子便靠近了,仿佛在说「如何?这样可以看清了?」 阿充记不清自己最终有没有将肖像画里的眼睛修改成睁开的样子,但是,他从此再不能忘记那双眼睛了。 现在,这双眼睛倒置在自己的视线里。那种感觉,就仿佛黑白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光亮,从中间开始扩散,渐渐染上难以言喻的色彩。 老大喝了酒,好像还醉了。伴随着暧昧的酒香,阿充迷迷糊糊地想着。 大家一向认为桐山是千杯不醉的类型,但事实并非如此,与其说他们没有见过老大醉酒的样子,倒不如说因为桐山平时便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说话,与醉酒之后的状态相差无几,甚至眼睛还会更明亮几分,所以他是否喝醉,是一件很难被发现的事。 想到此处阿充不由有些得意起来:但是我可以。 而且他的酒量还比桐山要好一些。他想,大概因为老大很少喝酒的缘故。 斜阳落下,碎金色的光斑在桐山的鼻尖跃动,像是在跳舞一样。轻风穿过他的发梢,又从自己的耳边溜走了。 所有静止的事物都在活动,只有活着的人沉寂到犹如并不存在于这世间一般。 老大或许不是太阳,阿充莫名地想。如果他科学课能少逃两节,稍微用心听一听的话,可能会想到一个更为贴切的形容。 是的,也就是所谓的「黑洞」。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一旦靠近就会被吞噬,连光都无法从中逃脱,它会剥夺一切,像漩涡一样将世间万物化为乌有。 当阿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濑户内海某个人迹罕至的狭窄岸边,面对面盘坐在沙滩上喝酒。酒瓶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浪花温柔拍打着海岸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根本不需要去问缘由,也无需任何多余的话语。桐山的出现,让阿充那些逃避现实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没错,王者与他的良相之间本就是不说话也不会尴尬的关系,默契到不必说「干杯」也会一齐举起酒瓶。 语言是人类用以理解彼此的载体之一,而且还是不怎么好用的那种。因为人们往往很难仅通过语言去解读他人的思想,即使发自真心去阐述,也常常遭到曲解与误读。 桐山在一定的观察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更不用说他本来就对「理解他人」或者「他人理解自己」不太感兴趣。所以,他才很少使用「语言」这种工具。 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他们难得达成了共识。 酒一瓶一瓶下肚,即使是阿充也不由得开始犯困。天色也暗沉下来,繁星爬上夜幕,闪烁着神秘的光辉。 已经太晚了,该回去了,自己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门禁时间」,但是桐山的家人说不定会担心他。 只是,虽然想站起身来,双脚却软绵绵地不听使唤。他试图挣扎了一小会儿,但是一来二去之间,阿充已经忘记了一开始的目的。 他昂头看向天空,想起书上说:只要看到北极星就永远也不会在夜晚迷路。但是为什么呢?明明在月亮这样更加明亮的天体旁边,任何星辰都显得黯然失色,就好像一旦太阳升起,就不会再有人注意到月亮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世上没有不该存在的人渣和线头*」? 阿充想不明白,而且他完全无法在众多星光中找到他想看到的那一颗,何况在酒精的作用下,眼中的景象也不再聚焦,而是交叠着许许多多的重影。 他撅了撅嘴,小声抱怨道:「这么多颗,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哪一颗才是北极星……」 「在这里。」只是话未落音,他便听到了回答。 阿充惊讶地看着不知何时凑到自己身侧的老大。桐山正抓着他的手,指向形状好似勺子的一组星辰——原来那就是传说中的北斗七星啊——旁边那颗明亮的星星。 「那一颗,便是北极星。」 阿充想,老大在教他怎样辨认北极星,他该道谢吗。但是那股困意一般的醉意袭来,他盯着桐山的眼睛,仿佛呓语:「老大……」 「嗯。」真好,他总是能得到老大的回应。 「北极星根本不在那里嘛。」阿充反手握住桐山的手,另一只手则环住对方的脖颈,整个人凑了上去,他的动作有些发颤,但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令他难忘的眼睛,「它是不是在我的眼睛里。」 天地间的声音霎时消失了,连朦胧的月色都变得诡异起来。 唇舌掩盖住了细碎的呼吸,比酒液更加香醇的味道隐藏在对方的牙齿后面,阿充想要把它牵扯出来,然后吞咽下去。 那条蛇又出现了,一圈一圈攀附上来,与他合二为一,被勾勒出的殷红痕迹,犹如天生的图腾。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阿充就有些记不太清了。 好像突然下了一场湍急的雨,与以往印象中温和可亲的春雨不同,甚至可以称得上凶猛。最为荒谬的是,由于反应不及,他们被这场雨给径直冲进了海里。 在海里,他们盘旋着不断下坠。 只是阿充有些分不清,环绕在自己身体上的,是那条蛇,还是自己的老大?进入到自己身体内部的,是人类用于交媾的器官,还是无法将爱欲诉之于口的魂灵? 快感向上、向上升腾。 身体向下、向下坠落。 海水把流不出来的眼泪倒灌进沼井充的胃里,数以万计的蝴蝶张开翅膀却无法飞向天空。 我们会降落到海底吗,在那里连声音都无法听到,连光线都无法传达,却能清晰地知晓彼此的存在。 绳子的另一端……阿充在窒息中闪现出这样的念头。 能交给他就好了,他会握住吗…… 可是,再这样下去不行,会完蛋的。我需要用肺呼吸,老大他也并没有鳃啊。 阿充用力拥抱着桐山,想要向上游去,逆行于水压的沉重力道让他十分费劲,直到冲破海面的那瞬间,他才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梦啊。」 阿充嘟囔着,翻了个身,桐山却赫然躺在他身边。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凌乱的衣裳与穿戴整洁扯不上任何关系,身体上残留的痕迹也如实记录着发生过的事。 很好,现在仍然是在做梦。 沼井充原本还蛮喜欢春天的,比起炎热的盛夏、冷冽的冬日来说。至于秋季……虽然是个缠绵的季节,但也是收获的季节。 不过,要结果也得先开花才行吧?例如在夏天还未到来的春末,他第一次遇到桐山和雄时,心中就有一种类似植物绽放似的感觉。 好奇怪啊,仿佛它们要争先恐后地淹没他,他像一只无法破茧的蝴蝶,在那些花里无数次死去,又无数次重生。 果然春天也是不上不下的季节吧。 阿充突然有些讨厌春天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完全是清晨时刻。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混合着海风与泥土的腥味冲进鼻腔。 阿充望向遥远的天边,想确认是否有彩虹的出现。传说看到双重彩虹的人会交好运,可是阿充却从来没见过。这次也一样,别说双重彩虹,就连单层的彩虹也没有。 他想大概在那一天的美术教室门口,他已经将所有的好运都用光了。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应该还是在期待更多,期待接近永恒的东西。 桐山在前面走着,察觉到对方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阿充正蹲在地上研究一个小水洼,看到他往这边看,还朝他挥了挥手,语调颇有些兴奋:「老大你看,地上有彩虹。」 他走过去,指尖轻划过阿充烫得卷卷的短发,最终落在太阳xue的稍后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这里是什么感觉?」 「诶?」阿充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眼中的光彩比水洼里七色的光晕更为炫目。 「……没什么。」他收回手指,转身继续行走。 下雨是水蒸气在大气层中冷却凝结到一定程度从云中坠落。 彩虹是阳光刚好以特定角度照射进空气中的水滴分散反射。 心跳是身体通过心肌收缩和舒张来循环血液满足氧气供给。 疼痛是感觉神经纤维受到刺激后提醒人们做出及时的应对。 可是,此时此刻太阳xue稍后方的奇异感觉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想,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过了一会儿,阿充深呼吸着仿佛在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般,随后远远地喊道:「老大,毕业旅行你会去的吧!」 「嗯。」桐山回答,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听起来漫不经心,简短的几个字却像锤击一般落在阿充的心脏上,「我会去。」 阿充觉得有种甘甜的味道从舌尖蔓延至口腔,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是他的舌头在流血,无从探究是从什么时候被咬破的,是被自己,还是被老大? 他回想着那种被充盈的感觉,不是冰冷的蛇鳞,不是粗糙的麻绳,而是带有体温的性器炙热地穿透于他,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躯壳彻底钉死在海底。 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气泡,向海水的表面翻滚,使他说不出任何的爱与思念。 尽管它们是如此的无穷无尽啊…… 我还是喜欢春天。 可是,可是…… 就算他们的rou体紧密嵌合,就算他们的距离无限镶接,阿充却能感受到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无法看清的隔阂。两颗心像水流的两岸,即使看上去再贴近也始终不会相交一处,中间是湍急海浪还是潺潺小溪就无人知晓了。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找船,我能找到的。想到这里,他再次雀跃起来,向前奔跑追赶桐山的步伐。 「老大……等我一下!」 一九九七年四月末,随着摇光星逐渐指向东南方,属于他们的春天结束了。 —— End —— 注: *歌曲是松任谷由実的《春よ、来い》。 *是一句日本谚语:「人屑と縄屑は余らぬ」,类似「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