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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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嬴政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这般狼狈,是多久之前了! 燕丹竟敢使人行刺,表面看着是孤注一掷、悍不畏死,细究起来却是愚不可及。嬴政最初的惊悸恼怒过去后,倒也觉得不那么意外了:燕丹少时也是如此,常常为了己身不忿怨恨,误了正事。偏偏他又是燕国太子,还有那么些力量支持他借着国事以泄私愤,真是可笑可叹至极。 此刻燕丹根本算不上是麻烦,他自己把正好的理由送到了嬴政手中,发兵灭燕其实远比之前的献城称臣更合嬴政心意。 真正让他狼狈的是怀里两个孩童。 兄弟俩哭得都惨,方才扶苏以为父王受了伤,就要拽着小高下来自己走。却没承想他这弟弟今年虚岁才五岁,本就被吓坏了,被这么一拽“嗷”地哭得更大声。非但抱住嬴政脖子死死不撒手,还拿小脚踹扶苏拽他的手,边哭边含含糊糊:“坏人不许碰父王”。 被弟弟蹬了的扶苏也委屈至极,想着之前那父王说自己是哥哥的话,又不敢跟小高一样哭出声,只能吧嗒吧嗒掉着眼泪仰头看嬴政。 旁边的宦官宫人吓得声儿都不敢出。 秦王素日积威甚重,他待下人并不严苛,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大方了,但同时咸阳宫内规矩分明,犯了错的宫人从来也没有什么赦免开恩之说,全部交给蒙少府依秦法处置罢了。两位小公子又身份贵重,与他们出身平常的兄弟姐妹不同,看公子高这情形,万一贸然上去弄伤了反而不美。因而都战战兢兢地在旁候着,嬴政不说话,竟无人敢动。 嬴政还没这么高难度地哄过孩子呢。 又思及自己这会冕服发冠都是乱的,索性把小高往肩膀上托了托,一手揽住了,又半弯下腰抱住扶苏,一个使力也抱起来裹挟在臂弯里捞着,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寝宫走。还好扶苏个子高些,却遗传了嬴政身长骨细的优点,抱着还不算太坠手。小高更像个猫崽子,只管把眼泪往父王衣服上糊,没人拽他下来,他也就没再又蹬又踹地挣扎。 咸阳宫地方大,又抱着两个孩子,饶是嬴政精力体力过人,一路走来额头上也出了点汗。 内宫这会也早得了消息,赵高被早一步遣回安排人备水备衣,又熬上了安神的汤水,全待嬴政回来洗去一早的不虞。两个孩子却黏得紧,嬴政放下扶苏让他挨着自己坐了,细细喘了几口,才吩咐道:“先把安神汤端来给高儿喝了,好压压惊。” 小高这会还依在嬴政怀里,小胖手攥着冕服一角,听闻要喝汤药,脸皱成一团儿,直往嬴政怀里钻。宫人不敢伸手抓他,捧着还冒热气的汤水左右为难,压低声音劝:“公子、公子,安神汤凉了就不好使了。” 小高脸埋在嬴政胸口,当没听见。 这可真是……嬴政只能把他从胸口撕下来,在怀里老老实实坐好。自己从宫人手里接了碗来,一勺勺舀了汤水吹凉,再喂到小高嘴边上。 秦王属虎,生的孩子也当真跟猫似的,低着头吧嗒吧嗒猫舔水一样在嬴政手里喝汤。嬴政耐着性子喂他,还要分神哄紧紧贴着自己的扶苏,先问他有没有被弟弟猫爪子蹬疼了,又夸扶苏做得很好,已经有了长公子的风范,父王在你这般年纪,和弟弟还不算亲近云云。一碗迷魂汤给灌下去,扶苏rou眼可见地,从原本蔫头巴脑的模样变成了被浇满水的茁壮小树。 待小高把一小碗汤喝完,嬴政也从扶苏竹筒倒豆子的话里,将前因后果理了个清楚。 原来在蒙毅和嬴政前后脚离开寝宫之后,他兄弟二人本来好好地听话在殿内玩耍。但小孩子耐性不高,尤其公子高年岁尚小,自从将闾被王贲带去蓝田大营一直未归,他就少了玩伴。扶苏身为长子学业繁重,也没太多时间一直陪着他。今日好容易一大早就来了嬴政寝宫里,没一会人又都走了,对小高来说实在难熬。扶苏瞧他坐在那里扭来扭去对着殿外张望的模样,加上自己对燕国来使十分好奇,纠结了半天才小声跟弟弟讲:“小高要跟紧我,大哥就带你去章台宫附近看看。” 扶苏对燕国来使好奇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之前蒙嘉说的,燕国特地献上了樊於期的头颅。若要认真细论,樊於期此人在将星熠熠的大秦武官里算不上有多出挑,况且他当年叛逃燕国时扶苏还没出生呢,本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扶苏之所以对此人在意,全是因为幼时曾听过的关系。 那时扶苏年纪尚幼也无兄弟姐妹,夜里常常被嬴政留在身边照拂。有次偶感风寒,药吃了几服却还是好得极慢,嬴政半夜摸他的额头依然觉得烫手,更添了几分心焦。把扶苏抱在怀里,叫宫人不停换着湿透的帕子,自己拿着给扶苏擦额头脖颈。蒙恬在旁边插不上手,便遣了宫人,自己做端水拧帕子的活计,还得劝慰嬴政病去如抽丝着急不得。 小孩子本来烧得迷迷糊糊的,让他俩这样一番折腾出了些汗,温度倒降下来不少。睡意也去了大半,只是贪着父王怀抱,把头搭在嬴政肩上眯着眼休息。嬴政摸着他衣服湿了,又要叫人拿新的来换,蒙恬吓得一激灵,连忙止他:“小孩子刚发完烧,最忌这会换衣服——这会最容易再染了寒气,若烧起来往往比之前更重。” “真的?”嬴政挑了挑眉,一脸狐疑地捻捻手指道,“摸着皮肤上都是汗,得多难受?” 蒙恬知道他爱洁,又是初为人父,这会是有点嫌弃孩子烧完了身上不干爽,又担心他黏糊糊地睡不好,心里不觉多了两分好笑。 蒙恬道:“自然是真,蒙毅小时候生病,都是我照顾他,我可比你有经验多了。” 嬴政哼笑:“你骗谁呢,难道你蒙家少了人服侍不成,还要你一个半大小子照顾他。” “那是你不知道,”蒙恬一本正经,想起幼时之事不觉神思悠然,“你别看他这会能干,小时候特别难缠怕苦。吃药什么的,几个大人都掰不开嘴,还得靠我连哄带骗又说要去弄王贲的刀剑来给他才能好好吃药。” “还是后来遇到了阿政,他那犟脾气才算收了。不过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以前大父在时,总说他这脾气不知道像了蒙氏哪个祖宗。” 因着扶苏身上烧总算退下了,嬴政这会心情也好了不少。听着蒙恬数落蒙毅小时候那些事,也不知道勾起了哪般心肠,突然抿嘴一笑道:“以前成蟜也烧过这么厉害。” 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成蟜,蒙恬一时没有接话,只把眼神定在嬴政雪白昳丽的面庞上,细细打量他神情。 “阿恬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不会照顾孩子。”嬴政垂下眼,轻拍着扶苏的背哄他睡觉,“当时成蟜烧得都迷糊了,我去看他,他对着我喊母后。居然是认成我娘了,你说好笑不好。” “寡人之前从未有过兄弟,更别说帮忙照顾了。寡人连怎么给他喂药都不会,他牙关一打战,手上那药就洒了他满领口都是,成蟜还只会对着寡人傻笑。最后还是大母亲自带着人照顾他,才算是好了。” “如今想来,别是当时就烧傻了吧。” 嬴政语气轻飘飘的,眼神也从扶苏身上转开,幽幽望向殿外深沉的夜空。许是因为扶苏的病,让秦王的心也柔软下来,平时坚不可摧的外壳被撬开了缝隙,流露出难得的脆弱。 “若不是傻了,怎么能干出那等蠢事。寡人早就提醒过他,樊於期此人志大才疏、心志不坚,如无蒙老将军压制,不可将兵权尽皆交付。这傻子偏不信,别人灌几碗迷魂汤,他竟然连虎符都能给了,最后身死不算,所有罪名也被他自己担了,你说他是不是蠢!” 蒙恬硬从他怀里抱过扶苏,放在榻上盖上了锦被。再一回身,看到嬴政挺直的肩背都在微微地颤。蒙恬靠过去,抓住他苍白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心,又用另一手环住他腰肢,强使嬴政倒靠在自己怀里。 蒙恬的手干燥、温热,像是一壶暖茶,从掌心一直熨帖到嬴政胸口。 “阿政,成蟜那时太年轻了。”蒙恬说着,手一遍遍拂过他脊背处优雅的凹陷,动作比之嬴政拍哄扶苏的更加轻柔,“齐人有心算无心,当年的文信侯都未能察觉,这不是你的错。” 嬴政僵硬的身体被他揉按得逐渐缓和,最终腰身一软,伏在蒙恬怀中。他的眼帘紧阖,浓黑羽睫在烛光映照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阿恬……寡人要杀了他,寡人早晚要杀了他。” “阿政。”蒙恬俯下身,轻轻含住那正吐露杀意的红馥软唇,“你放心。” 扶苏年幼,那会儿又是睡意涌动,很快就听不清床边长辈的喁喁私语。待第二天醒来,父王和蒙将军都不在,他身上也换上了新袍子,十分干爽舒适的模样。父王身边最得用的宦官赵高被留下来照顾他,扶苏喝着端来的药问赵高“成蟜是我的叔叔吗?” 赵高本来堆满殷勤笑意的脸僵了一下,才小心地笑着问:“是谁跟长公子说的?” 扶苏当然不会说是迷糊间听到父王和蒙将军在讲私房话,只能垂眼喝药,含混道:“记不清了,可能当时烧迷糊了。” “长公子许是听错了,咸阳宫里并没有这号人。”赵高笑着接了他的药碗,温声安慰,“睡吧,长公子睡一觉,王上也该下朝了。” 药效上来的很快,扶苏一会就觉得眼皮发沉,半梦半醒间他想难道昨天真的是烧糊涂时做的梦吗……直到后来扶苏病好了,又开始跟着冯去疾开蒙,趁着没人时,他悄悄问了冯相。冯相表情也是不太自然,却没有赵高那样做作,捏着胡须沉思了一会,才告诉扶苏,“长安君嬴成蟜的确是王上亲弟,只是已经过世很多年了……此事牵涉许多,那樊於期也始终被王上以重金悬赏他的性命。长公子想为王上解忧的心思纯孝,但你还太小,王上不想太早知道这旧事,以后还是不要再王上跟前提起。” 扶苏歪歪头,有种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冯相,那可以问蒙将军吗?” 冯去疾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问大蒙啊,那倒没问题,他肯定不会告诉你父王。” 后来扶苏当然没有那这件事去问蒙恬,只是默默记在了心里。偶尔看着父王的背影,他会突然想起父王也会思念唯一的弟弟吗,那个樊於期为什么还能在秦国的通缉之下活着呢…… 到了如今,听闻那个叛秦多年的樊於期终于被人杀死献上了头颅,扶苏终于是克制不住自己一探究竟的想法。不过,小高人小腿短,扶苏牵着他,两个人都走不快。等他们到了章台宫附近,正赶上内外一片大乱之时。宫人宦官惊慌地喊着有刺客,刺客伤到大王了,匕首有毒之类的话,郎中持着兵器涌向殿内…… 听见父王受伤了,两个小孩子已经慌得不行,扶苏拉着小高,急匆匆向冲进殿内看看父王,却和那些抬着荆轲出来的郎中撞了个正着。荆轲死前先被嬴政定秦连刺了九个口子,又是被诸人刀剑齐发砍刺而死,尸身模样要多恐怖有多恐怖。扶苏还勉强忍了一下,旁边小高“哇”地冲到旁边干呕起来。扶苏追过去拍他,小高却像是被吓掉了魂,一边发抖一边哭个不停。 嬴政听完了长子的话,皱着眉去摸公子高的额头,反复贴了两次确定他没有发热的症状才松口气。扶苏看父王这样子,心里更加愧疚,“父王,是扶苏错了,扶苏不该不听话带着高儿乱跑。请父王责罚。” 扶苏眼圈红红的,看着嬴政抬起手—— 那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落在他头顶,揉了揉。 “扶苏担忧寡人,何错之有?”嬴政放软声音,手又在他头顶拍拍,“只是下次若有这种事,应当直接来问父王。” 小高喝完了安神汤,嘴巴还是扁着,扭来扭去蹭着嬴政胸口小声喊“父王苦,苦”。 嬴政随手拣了块糕点喂他,口中犹笑道:“这么怕苦?怎么跟你爹小时候一般模样。” “谁怕苦了。” 话音方落,蒙毅已经一阵风样刮了进来。 他行到嬴政身前,也顾不上施礼,喘着粗气盯着嬴政端坐的模样。看他抱着两名幼子,身上衣冠虽有些凌乱却并无受伤痕迹,才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