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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句玩笑话,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没人将这无心之语当真。 当嬴政高居王座,目视那燕国的正副使捧着木匣对自己恭谨伏拜时,自然是意气风发的。自十三岁即位,至今已过二十年,嬴政自问可有一天曾松懈放纵自己?大秦历代先祖东出一统的意志,耗尽了多少先王的寿数,一次次秦法与宗族的博弈里又献祭了几行良相忠臣的血与泪,他从不敢稍忘。就如此刻,嬴政高高在上,俯视殿下群臣,固然遗憾他最心悦的臣子都并不在陛阶之下,但也仅是遗憾罢了。嬴政不会为此要求蒙恬或者王贲放下军务返回咸阳就只为了这一刻,或者在蒙毅临时被要事缠身,任性地扣着人不让去,抑或直接拖延这仪式的时间。 他是秦王政,他永远将大秦摆在诸事之前,爱恨皆然,从不曾有一刻动摇。 秦王美艳而锐利的容貌没了冕旒的遮挡,就这样张扬地现于秦宫诸人之前,纵然冕服被装饰得宝气灼灼,也难压他锋锐迫人的美丽半分,恰如明珠在侧,只是为这秦国最珍贵的宝物增添光辉罢了。他漫不经心地垂眼一瞥,正撞上那年青副使小心翼翼向上窥探的目光,嬴政本人早已习惯了来自他人带着敬与畏、夹杂惊艳乃至倾慕的眼神,故而毫不以为意,只是多打量了副使几眼。 岂料那副使却像被猛虎盯上的猎物,顷刻间面无人色,整个身子甚至捧着地图匣子的手都颤抖不住,极其地失态。李斯站得靠前,把那副使秦舞阳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当下皱眉干咳一声,“秦副使不可于大王驾前失礼。” 李斯话说得温和,但此人乃是廷尉,秦舞阳若再有异动,恐怕第一个令人捉拿收狱的便是他了。 却没曾想到李斯说完,副使非但没有镇定下来,反而脸色更白。王绾语气比之李斯,更加严厉,对那还没说话的正使责怪道:“燕使何意?既已决心献城称臣,怎可又在我秦殿之上惺惺作态!” 那名叫荆轲的正使倒也镇定,听闻王绾责怪,并不羞怯畏惧,只是指着秦舞阳嘲弄般笑道:“此人出身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着实是个粗鄙之人。此前从未见过如秦王这般霸主气魄的君王,因为敬畏才会害怕。还望大王稍微宽容这粗人,让他能完成使命,也不枉燕王与太子一片诚心。” 嬴政这会心情正好,他也从来不喜欢为难一个卑怯又没犯大错的小人物,随便挥了下手,止住冯去疾几人的话头:“罢了,你取地图呈上来。” 王座之前的案几倒算宽大,只不过夹在两个成年男子之间,倒也算不得太远的距离。变故发生的一瞬,嬴政先是瞥到地图卷中幽幽蓝光一闪,野生动物样的本能让他敏感地试图后退,谁知荆轲反应竟也不慢,一手握住那反光东西的把手,一手就扯住了嬴政冕服宽大的袖摆。 真是该死!嬴政在殿下群臣的惊呼声中,看清楚向自己挥来的正是把闪着幽蓝光泽的匕首——燕国人不仅胆子大到借此行刺,甚至还给匕首淬了剧毒!容不得半分迟疑,嬴政长身而起,一手抓向自己被荆轲拽住的袖摆,指尖直插进纤细金线与金珠交汇的缝隙针脚之间,猛然用力,将整块布料撕裂开来,让自己率先摆脱受制于人的被动境地。 下一刻,自由了的右手摸向腰间定秦的剑柄,谁知,手腕翻动间,剑身竟卡在鞘中纹丝不动,加上定秦剑身极长,此刻惶急于腰间不好施力,一时间居然无计可施。 “阿政手上没有武器的时候,可不要和拿着兵器的人硬碰硬。”蒙恬早先教他与人对战的巧技时所言闪过脑海,嬴政更不犹豫,转身便向不远处有几人合抱粗的铜柱后躲过去,欲借着铜柱高大遮掩片刻,再行办法。 他这一起一拽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荆轲不曾想到原来传闻中被秦国众将重重护在王宫中的秦王竟也身手了得。惊愕一霎才赶上前追击,却是已失先机,被身高腿长的秦王甩下一段距离。 殿下此刻更是乱作一团,未曾想过会有人敢当廷行刺秦王,王绾额头青筋直暴,连声高喝着“保护王上!”;李斯倒警觉,眼看荆轲行刺,生怕装着樊於期人头的匣子也藏了兵器,让秦舞阳上去再添助力,已经喊着“尉官”先一步使人将秦舞阳牢牢摁在地砖上。其余诸人有心上前阻拦,然此时嬴政借着铜柱宽大不断躲避荆轲追击,诸臣贸然冲上去又恐阻了秦王之路,反白白助了那刺客。 此刻生死关头,嬴政脑中电光石火地一转,便知自己空手去夺淬了毒的兵刃毫无胜算。 蒙恬以前同他讲,两相博弈之时,若只想着见招拆招就落了下成,断不可能有所寸进。要对方招式落空,己身再进,方能占尽优势。 “阿政留心我脚下,”蒙恬说着,手上剑招眼花缭乱用的不知是何方路数,脚下却十分灵敏规整,刻意要小秦王看个清楚,“人要动作,必是足下先行。你听准他步子,先行打他,他要躲避应付你,自然再无心力攻击你。纵你手上没有兵器,那你自顾自避开,他的招式也不攻自破了。” 这殿上虽大,嬴政手中却并无兵刃,一时不能离开那铜柱的遮掩。他耳聪目明,心思如电,听到身后荆轲追赶的脚步声稍稍一顿,心中登时反应过来:此人竟也不笨,眼看秦王腿长步大,又占了熟悉地形之利,始终让他追赶不上,便想出反绕回去,斜刺里再杀嬴政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嬴政进退都难,额际已渗出了冷汗。 “嗖”的一声轻响,有东西直直砸向荆轲头上双目眉心的紧要位置,那东西形体颇大,带起一阵破空风声,逼得荆轲不得不停步闪避,正给了嬴政喘息之机。秦王一声冷笑,左手随之而动,抓住腰间定秦剑身,向背后猛力一拽一推,将定秦负于背上。 定秦剑长得出奇,嬴政负剑而立,身高臂展皆得舒展,骤然握紧剑柄,国君亲自锻造的王剑脱出剑鞘。一时剑身雪亮,隐隐吞吐寒气,不常出鞘的王剑竟似隐约笼罩了一层琉璃金身。这是秦王之剑,亦将是征服天下的王者之剑,其锋不可当,正如嬴政本人,六国莫能相争! 定秦已出,原本略显狼狈的场面顿时倒置,嬴政一剑挥出,荆轲同时掷出手上匕首,定秦却是后发先至,剑锋已直削他左腿。这一剑仅是平平挥出,并没有任何花哨的剑式,只裹挟着死亡的寒风。嬴政一剑斩断荆轲左腿,自己身子向左侧一倾,从容闪过绝望中早失了准头的匕首。 那淬满毒液、同时包夹着儿时玩伴无穷祸心的匕首,“噹”的一声落在地砖上。 刺客跌坐在地,仰头看向持剑缓步的秦王:这虎狼之君身量极高,却生得骨架轻小,看上去出乎黔首预料的纤细,于他本身气魄却无半分影响。修长的胳膊线条流畅,肌rou紧实,光滑皮rou在手腕处骤然收紧,形成极其漂亮的利落模样。这只雪白美丽的手持着定秦,毫不客气地向着已经无力反抗的荆轲连发八剑,每一剑都刺入他身上要害,却又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刺客知道大势将去,眼前秦王虽美,却是心如铁石,留自己性命可不是出自善心,只是不想自己死得太快罢了!刺客也不甘心,还勉强能动的右腿费力挪开,冲着秦王袒着胯下,是极其轻浮无状的姿势,他对着嬴政大笑:“我失败,不过是想生擒你,迫你立契还地于诸侯罢了!” 嬴政笑了。 这一笑生动美丽,全因笑容里饱含着骄傲与不屑。 “愚蠢。”嬴政轻声道,“制造了时机却因为自己的贪心而错失,燕丹孤注一掷,却只能用你这样的人,又谈何抵挡秦军铁骑?” “尔等行刺寡人,原本就愚蠢至极,便纵寡人身死,大秦东出一统无人可挡。燕丹的愚蠢毁了燕国宗室。而你,燕国黔首却应该感谢你呢。” 秦王漠然笑着,将定秦收回剑鞘,此刻除了发髻微乱,袖扣残破之外,他又是那个令六国胆寒的国君了。 “因为啊,因为你,燕将被提前收入秦国版图,所有人都将归于寡人治下。燕王喜无能,燕丹愚蠢,如此国君,谈何安居乐业?不若早早归顺寡人,秦国能给他们的,六国孰能相当?” 嬴政转身而去,身后赶来的郎中诸将晓得他的意思,又恨这刺客竟敢威胁到秦国真正最珍贵的宝物,顷刻间一拥而上,刀戟相加,将荆轲毙于当场。 秦王归了座,面色却沉郁郁地,嘴角微微撇着十分不快的模样。他不说话,下面众人要么如王绾般年纪有点上去了,还没彻底缓过劲来,要么如李斯,已经在心里揣度君王想法,不敢贸然开口。 嬴政摁摁隐约作痛的太阳xue,拎起方才立了大功的药囊,含笑道:“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方才用药囊砸中此刻的夏无且连连说自己不敢领赏,全因大王英武,才使自己一介医师添居此功罢了。嬴政听着他话,脸上笑意越发重了,硬是把赏赐又升到了二百镒金。只这还不算完,王绾看他虽然笑着,那张漂亮脸蛋却还是不悦得紧,就知道嬴政心中依然不快。正想着如何劝解,好歹别让他当场把有过的拖出去直接埋了或是让人把燕国刺客剁剁碎喂狗——好歹留下秦舞阳活口审完了再弄死——嬴政先开口问李斯:“廷尉,既然秦国有律群臣上殿者不得持尺寸之兵,怎么他国来使就能免了?” 李斯心中早有计较,听嬴政点名自己,便上前奏对:“王上,燕贼上殿理应查起所携之物,只是燕贼狡猾,以樊於期头颅全赖石灰保存,擅自打开只怕毁了容貌,王上观时认不出反为不美,竟逃了此节。此事,礼官、殿外郎中均有失职。” 嬴政笑道:“想来廷尉心中已有章程,如此甚好,给寡人好好查清楚,是失职还是收了不该收的东西。方才众卿为护寡人,也多有出力,如何奖赏,你也按规矩来罢了。” 他说完,又想起自己这会形容应该是颇为不美,冕服本是繁复贵重的模样,袖摆生生扯裂一段,想来发冠也是乱得。嬴政从来都很爱美,更注重自己在群臣面前的模样,当下也不愿意在殿上多留,让人欣赏自己劫后余生的狼狈。才起身要走,又想起还有个棘手的险险忘了,忙叫住奉了他旨意,都快要退出殿去的李斯:“廷尉,中庶子蒙嘉虽然进言,但到底如何一时难辨,且将他拘在宫内,等蒙将军进宫再说。” 李斯知道这是暂时不要动蒙嘉的意思了。不由暗暗腹诽蒙氏专宠,连一个族弟犯下如此大错,还能教秦王暂时护着。他却也没别的法,这会嬴政心情不美,顶撞他不是明智之举,只能应了声“诺”,自去提审他人不提。 嬴政便带着身旁服侍的宦官宫人转回内宫。 刚出了章台宫正殿没多远,就听到小孩儿撕心裂肺地哭声,随着哭哭嚷嚷“父王、父王”的声音,公子高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几步冲到了正前后簇拥着嬴政的宫人前面。 小高身后还跟着同样在哭的扶苏。 嬴政眼尖,隔着大老远就看见公子高哭得鼻头脸颊都是涨红泛亮,扶苏也是眼圈红的吓人,当下心痛不已。让人都退开去,不等他半蹲下身子,小高就直直撞进怀里,搂住嬴政脖子,放声大哭着“父王呜呜呜哇!” 嬴政一把将幼子抱起,给他擦擦脸上的眼泪,柔声问道:“高儿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匆匆给公子高擦了两把脸,嬴政丢下脏了的帕子,又去摸扶苏:“扶苏是哥哥,怎得也哭成这样?” 扶苏抓住嬴政伸向自己的手,听见父王说着自己是哥哥的话,勉强止住了眼泪。 他脸上还是惶急害怕的模样,说话也磕磕巴巴地:“父王,刚才儿子和小高……听到她们在尖叫父王被刺客刺伤了……”想到父王受了伤,扶苏又去伸手拽公子高的衣角,“高儿快下来,你会弄痛父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