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谱
这是纯阳最平淡无奇的一个雪夜,风和雪都不算大,细碎的雪花没有重量的柳絮一样缓缓飘下,随偶尔柔柔拂过的风坠到枝头。 藏经阁内灯火暧暧,一双人影随烛火摇晃。 谢云流被迫做着他最不愿做的事。 “师弟,你陪我说说话。” “师兄,誊抄剑谱须得认真严谨。” “哎呀你少训我了,你是师兄我是师兄?” 李忘生脸微微一红:“忘生不敢。” 谢云流嘴不闲着,笔下着实也没停。 “抄写无须过脑。我好生无趣,好忘生,你陪我说说话?” “师兄不妨借此机会,再将剑法温习一遍。” “你还说你不敢,又开始训我了。倒着也会背了,还去读它作甚?” 李忘生点点头:“师兄天资卓绝、剑法卓然,想必抄书也不在话下。” 兜来绕去,又回到原点。 谢云流一噎:“行。还有多少本要抄?” “下月要进一批外门弟子,共要誊写七十三份剑谱。先前师兄在外游历,我已誊好五十一本。余下二十二份,我抄十二份,师兄抄十份,师兄意下如何?” 李忘生已经让着他,谢云流再不愿做这活计,也不至于太有失公允,推脱责任到要师弟抄二十份,他来补个零头。 于是谢云流只得说好。 李忘生誊抄剑谱一笔一划端正工整,又不时有所感悟,速度不算太快。谢云流写字速度倒是快很多,只是他惯于分神,卯足劲抄写一会儿,又要停下,或是缠着李忘生,或是自行找些乐子玩耍。 若不是藏经阁离厨房甚远,窗外天寒地冻,谢云流犯了懒,他大概还要违背吕祖禁令,端些宵夜吃食来。 谢云流抄到最后一份,为着偷jian耍滑,避免完成自己的任务后不得不接过李忘生未抄完的,迟迟不肯落最后几笔,又停下和李忘生闲聊。 “师弟,你白日的剑招练得如何?” “多谢师兄指教,今日实战,方才我又细细研读剑谱,想到化解招式,烦请师兄明日继续。” “小事一桩。” 谢云流应下,和李忘生聊了会儿剑招,又转头问:“忘生,你喜欢练剑吗?” 李忘生点点头:“自然喜欢。” “你想一辈子留在华山,和我一起练剑吗?” “忘生既已拜别俗家父母,自是下定心意,要终身修道练剑。” 谢云流心道谁问你这个,李忘生重点完全错了。 只是得到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也让谢云流有六七分满意。他点点头,郑重其事道:“好。” 李忘生也觉得师兄严肃得有些诡异,不由问道:“师兄,怎么了?” 谢云流又恢复那副随意无谓的模样,朝李忘生浅浅笑了一下:“没什么。便应如此。师弟,等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李忘生不由一晃神,心没来由地急促跳起来。 他急急埋下头掩饰自己脸上莫名的燥热,继续抄起剑谱,笔锋都虚浮起来。 谢云流最终交了十一份剑谱给李忘生。 他单抽出来一本:“师弟,我瞧你自己那本剑谱也快翻烂了,替你抄了一本。” 李忘生不由讶异,谢云流竟舍得多抄一本。 “多谢师兄。” “这本是我亲手誊抄的,你要好好收着,不许给别人。” “师兄不是抄了那么多本?” 言下之意,剩下的本来就是要分发给别人的。 “那不一样,这本是我抄得最好的……”谢云流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有师兄的架子可以拿。“师兄的话,你听是不听?” 李忘生难得对他的师兄有些无奈又揶揄的口吻:“是,是。大师兄英明神武,忘生自当唯师兄命是从。” 谢云流脸皮厚如城墙,自是不知羞耻,得意洋洋应下:“那是。”他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给别人啊!” 李忘生再次翻开这本剑谱,已是他接掌纯阳宫那年。 他收下师兄给的那本剑谱,珍之重之,依照谢云流嘱咐不曾借予旁人,又担心自己翻阅磨损,索性束之高阁,翻阅其他抄本。 谢云流给的那本,反而成了藏本。 后来的李忘生似乎再也没享受过从前和师兄一起练剑抄经的简单生活,再不得这样的闲暇。少年时李忘生当真无忧无虑,纯阳蒸蒸日上,师兄天纵奇才,日子过得安稳平静,他只需要做最纯粹的道子,用最细嚼慢咽的方式练一招剑式。 他曾真的天真以为,能一辈子和师兄呆在华山上,练一辈子的剑。纵使谢云流是闲不住的性子,出门云游四海,总该回到纯阳。 后来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他的愿望都落了空。 谢云流夸下海口,纵使天塌下来的事情,且有师兄在前顶着,无须忘生忧心。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谢云流侠肝义胆,对许多弱小无辜都曾许下过这样的诺。但谢云流只有一个,顾得上后者,就忘记了前者。 坦诚而言,谢云流已经许久不出现在李忘生的生活中了。不仅是他切实走了这许多年,吕岩逐渐把纯阳事务交付给李忘生,和朝廷和江湖的往来,纯阳内部的庶务,以及李忘生最不愿落下的修行,都分去他太多精力,连一时半刻的闲暇,也无法留给他曾经最为挂念的师兄了。 谢云流只能偶尔在梦中,才能借到李忘生的时间。 这次的谢云流总算不是滔天的恨意,但总也没有什么好情绪。他酸溜溜地阴阳怪气:“李掌教倒是好生忙碌,不像谢某人,除却练剑练刀,已无什么要事要做。” 李忘生已经习惯,开门见山答:“师兄回来,掌教之位自是师兄的。” “你当我还会信你?无非要骗我回去,捉拿归案。” 李忘生不再答,二人相对再无言。 李忘生觉得别扭,从前二人相处,谢云流的嘴不会停下。至少不会是这样氛围下的停下。 李忘生这次是真的要接任掌教了。不只是交付事务,不只是代表纯阳出席皇室宴会、江湖盟约,而是彻彻底底,将掌教名头也传位于他,让李忘生成为纯阳名正言顺的掌门。 李忘生却在即位大典上,都仍在恍惚,觉得自己该坐在席下,真心实意为新的掌门人喜悦欢欣,而非自己身着繁重华服,孤单单站在场中。 如今他接任掌门,似乎是将曾经二人共同畅想过的所有未来,都彻底斩断。 ——纯阳已没有静虚子,李忘生已成为大师兄,那他心里始终惦念的人回来,该以何身份自处?欺师灭祖的孽徒、背叛宗门的叛徒? 少时的李忘生从未想过,他们的未来会是这样。 李忘生接任了掌门,起居的规格制式也相应提升。 他要搬离从前的寝殿了。这下他总算有机会,再将种种前尘往事重新梳理。 李忘生在床底放了个专门的箱子,装谢云流送他的玩意儿,师兄做的布娃娃、折过的花枝、买来的佩玉。李忘生很长一段时间触景生情,不敢再去看,通通藏于箱中。而今面对,只剩无奈苦笑。 谢云流亲手抄给的、他反复强调是最好的一本剑谱平整地放在箱底,李忘生用油纸包着,防潮防虫。他展开那层油纸,拂去尘灰,往事纷至沓来。 ——师兄不妨借此机会,再将剑法温习一遍。 李忘生想,不妨借此机会,再将剑法温习一遍。 李忘生读得极慢,甚至已经不是再阅读,他在逐字逐句描摹谢云流的笔迹。因着原先是抄写给外门弟子看的,平日他写给自己、写给李忘生看的批注是行草,这本是稍稍端正规矩些许的行楷。 看起来认真诚恳,又天然的风流潇洒。 李忘生早不是打基础的少年人,这本剑谱的内容,他何止烂熟于心。李忘生仅仅是单纯地流连每一勾潇洒俊逸的笔锋,不再去辨认字词具体含义。 他难得再有这样读不进书、心不在焉的时候。 仔细想来,从前是为谢云流走后、纯阳外患忧心,再从前是为谢云流的出走伤心,再再从前,是谢云流在他耳边插科打诨、李忘生常常想着他的时候。 总归脱不开一个谢云流。 李忘生如今已至不惑,回首自己少年岁月,方才意识到、或者说才肯诚然,自己对师兄的感情,或许早已超脱师兄弟情谊。他说不清这究竟起源于是情窦初开时的情愫,还是谢云流走后,他反复反刍,生出的不舍思念之心。 至于如今连故人笔迹都不舍至此。 李忘生笑笑,或许谢云流就是来扰他道心、叫他渡劫的人也说不定。 李忘生还在继续看,他不辨其他字词含义,却不得不被自己最熟悉的字唤回思绪。 ——李忘生。 李忘生浑身一震,几乎是被突如其来的这三个字吓住。 似乎是二十年前小谢道长从这样一本陈年旧物中跳脱而出,语调活泼地唤他的姓字。 ……李忘生已经不知该如何去应。 谢云流将这三个字藏得天衣无缝,和其他文字并无大小、风格上的差异,上一句纯阳心法写得好好的,猝不及防又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李忘生。草草翻过,不去细读,也不惹人注意。 李忘生福至心灵,霎时想起谢云流曾千叮万嘱,反复交代他万不可借予他人。 这话说得自然极了,该是合谢云流自负的性子,他要李忘生珍藏的,李忘生不许不听。 李忘生当时并未觉得不对,如今想来,才意识到或许其中别有深意。 他方才观看得极慢,此时又从头来过,仔细阅读谢云流抄写的内容。 前文是李忘生再熟悉不过的剑谱,那句“李忘生”确实是开头,谢云流在剑谱中三两句间藏着他自己的心思。 …… 「李忘生,你现在正在和我一起给新弟子抄剑谱。师父收那么多外门弟子作甚,扰了纯阳的清净。还是从前师父带着你我二人,在中条山修行的日子好。我俩还能睡在一张床上谈天。 你正学到这本剑谱的第二十七式,练了三天,今日总算悟得关窍,接下我一招。不愧是我师弟,这招正是要用此后的第三十五式来应对,师父还未教你,我也刻意没提,你倒自己先悟出来了。」 李忘生莞尔,如今这本剑谱上任一招式,他都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不知曾经指教他的师兄身处何方。 「你那么勤奋好学,我猜你肯定今夜回去,睡前还得翻阅这本剑谱。最迟学到第二十八式时,你也该翻剑谱研习新的招式了。 有时我希望你不要如此用功,最好永远站在我身后,被我护着、也作我的支撑。你该像论剑峰的闲云野鹤,悠然自得地念经习剑,不染俗世。呆呆笨笨,没有烦恼。 但我又希望你能陪我下山去玩。山下什么都有趣,灯会有趣、人也有趣,但你既然小小年纪就决心要和师父上山修道,想必对这些也没有兴趣。 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呢?师弟。总也悄悄告诉我,好叫师兄讨你欢心。」 对和师兄在一块练剑悟道有兴趣。 李忘生为着修道舍别父母,纵使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总也有觉得踽踽独行,希冀和同道者煮茶论道的时候。而谢云流无疑是同辈师兄弟中,最资质上乘的佼佼者。 谢云流是他一直试图追寻的方向和目标,是照亮他前路的光。 「我写这么多废话,像我抄书时和你说那么多废话,其实都是在逃避掩饰我真正想要说的。 我想你那么聪明,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谢云流在此处涂了许多黑块,心绪不宁、欲言又止。 「再让我逃避一会儿吧,我发誓下一页我一定写出来。」 谢云流又抄了几句正经剑招心法,接上他驴唇不对马嘴的胡言乱语。 只是笔迹也杂乱无章、敷衍至极。 李忘生的心怦怦直跳,他隔着二十年的时间,切身体会到谢云流当时不敢再写下去的心情。 他也不敢再翻到下一页。 李忘生闭上眼,曾经的小谢道长在他脑海中急切地催促:“忘生,你怎么停在这了,快继续看啊——” 他不能再辜负一次谢云流曾经一颗鲜活炽热的心。 李忘生强迫自己颤抖着手往后翻了一页,像犯下死罪、再无力回天的犯人接受最终的审判。 「李忘生,我喜欢你很久了。」 李忘生的心中砰地炸响。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在山下看坊间的话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就是自然而然要成婚的。我们如何不算竹马之情?我想修道之人不讲成婚,也可合籍双修。 我还在山下见识了许多美人,清纯秀丽者有,妩媚惑人者有,苏鱼里问我如何,我说不如我师弟。但你要相信,你师兄我绝非见色起意。 我喜欢你读经听课的样子,喜欢你认真练剑的样子。喜欢你被我欺负为我忧心的样子,喜欢你看向我时,满眼仰慕的样子。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我等了许久,总觉来日方长。前些日子,你也过了十六岁生辰了,红尘儿女如此年纪该当谈婚论嫁,我总算觉得该和你坦白心意。 你若是愿意,那我们一同去请示禀明师父,选个良辰吉日行合籍礼。 你若是不愿,那就不要告诉我了。这样我还可以留有一些余地,骗自己说你一定是没看见。我想我们至少还能是师兄弟。 如果你一直不回应,那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是哪天改变心意,我也会在你回应我之前,一直在师兄的位置上等着你。」 「我希望不要一辈子只能做你师兄。」 李忘生不敢细读,只草草掠过,目光停留在最后这一句上。他始终撑着眼睛,眨着眼把涌上的酸涩热意往回收。 这似乎该是谢云流的结尾了,李忘生又耐心地翻了许多页,都再没有二十年前谢云流留的讯息。 直到最后一页,整本剑谱都抄完,曾经那个小谢道长才不甘心地又冒出来,念念不忘地提醒他—— 「忘生,我真的很喜欢你,答应我,好不好? 听说双修事半功倍,我知道你最想修好道术剑法,答应我,求你了。」 纸张上晕开一团湿润痕迹,李忘生才回过神来,慌忙去擦。 “喜欢”二字的墨迹被晕开,从清晰可见的字迹变成纠结在一处的乱麻。 连带着泛黄的纸笺也被揉皱、破碎。 李忘生曾用心保管,用心到不敢再去碰,放在最深深处二十年不曾动过、万无一失的剑谱,或者说情书,在他第一次翻阅时,就被毁去。 他错过得太久,久到早已和写下这封情书的少年谢云流失散。 李忘生一时慌乱,似乎又回到了手足无措的少年时代,突然被十八九岁的师兄这样一顿表白。 又好像是被如今的谢云流指着鼻子痛骂。 ——至少谢云流如今还活着。 李忘生一颗泪滚下来,剩下的就彻底盛不住,彻底洒落在他早就收到、却迟到了二十余年的情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