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月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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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过,鬼市开。 鬼市,古已有之,因昼伏夜出而得名如此,又因其中珍宝无数而闻名于世。在鬼市,不论身份地位,不论武功高低,更不论权势金钱。论的不过是与宝物缘分几何。鬼市素来以物易物,倘若客人与珍宝有缘,留下价值相抵的物件即可带着宝物离开。 自然也有那鬼迷心窍的贪心之辈,不愿付出却又眼馋宝物,是以鬼市定下规矩:不可杀人,不可劫货。在外恩恩怨怨自然无人管,可进了鬼市,就必得遵循鬼市的规矩不可了。 尽管如此,每逢鬼市开时,仍有无数江湖中人争先恐后地前往寻宝。而这次的鬼市又格外热闹——江湖上早有传言,传说中的魔剑掩日会在这次鬼市上现身,能将其拔出者即为掩日主人。而又兼流言四起,传说中的三足金乌将会在此次鬼市上现世。 曾经的神异天象“日落月升”不可谓不深入人心,又不可谓不恐怖非常。虽然过去一年有余,但仍有不少人心有惴惴,坊间甚至可止小儿夜啼。但尽管畏惧者众,却仍有更多不怕死的好奇前来,想亲眼目睹掩日风采,又想见见传说中的三足金乌到底有没有三条腿。 是以茫茫夜色下,鬼市之中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之中,有人大声谈笑,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心如明镜,有人意味深长。人与人之间畅快而热闹地交流着,物与物就在这些交流之中不着痕迹地交换、流通,它们经过一个又一个手掌,最后被一把握住,收入袖中。 可它们到底不是今夜的主角。 交易之间,人们不易察觉却又千篇一律地交换着眼神,千万束目光凝结着野心、欲望、探究、好奇、思索……千丝万缕地缠绕在那个平坦的广场中央。 目光曾被手头的交易打断,复又藕断丝连地缠上广场中央那个暗色的剑柄。有时纷杂的交谈会心照不宣地停下,于是整个鬼市中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小下去,又在短暂的停顿后若无其事地恢复喧嚣。 安静与吵闹交替,时间在这样的交替中过得很快,快到一些人压不住的小心思跃跃欲试地冒了头。 主角迟迟不肯登场,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配角也是有机会的呢? 又或者,谁说配角不能是主角了? 月立中霄,时间将月亮的光推移得越来越亮。 月光似乎总是会把一些心思照得无处遁形。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在手心中啐了两口唾沫,飞身一跃上了剑台,他的眼睛在月光下灼灼发亮,亮到甚至可以倒映出掩日的影子。 脚尖踏上剑台的那一刻,四周嘈杂的声响不约而同地低到消失。无数双眼睛复杂地亮着guntang的光,钉死在台上,移都移不开。 寂静。 寂静凝成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肩膀上,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但眼眸被神剑占据的人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他吞咽着口水,着了魔一样冲着剑柄伸出手—— 鬼市的规矩,只要他能拔出掩日,这柄神剑就归他所有,届时再留下点什么东西,就能带走…… 指尖触上剑柄,他惊喜得一个哆嗦,喉咙滚动着试图冷静,可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丝丝缕缕的黑气顺着手臂侵入他的身体,他张大了嘴巴,好像见到了什么万分可怖的东西—— 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阵疯狂的大笑。 一个人的疯癫并没能劝退其余的野心家,毕竟每个人都会有种自己才是主角的错觉。于是,人们尽管想起了掩日魔剑会侵蚀心智,但挑战不可能这种事本来就是有一就有二。登场、疯狂、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剩下的人终于心生忌惮,围绕在剑台周围,却又踌躇不前。 “呵。”一声冷笑突兀传来,如长鞭破空,一股冰冷的恐惧一个激灵爬上心头,众人无不畏惧地抬起头来,只见一双饰有金纹的黑靴不紧不慢地踏上了宽敞平坦的剑台。 人群中骤然响起一阵低低的sao动。 是拥月仙人,月泉淮。 今夜的主角终于登场。 果然是他要来夺得神剑掩日,还有……还有他手底下那只这两年来声名大噪的三足金乌…… 复杂的目光投向月泉淮身后那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种种视线交织在一起,掺杂着探究、好奇、不屑,恐惧……但很快,这些目光就被向掩日伸出手的月泉淮夺去了。 点玉乖巧地站在月泉淮身后,不言不语得像一只安静的小尾巴。他眨了眨眼睛,看着四周那些萦绕在月泉淮身边或惊惧或慌乱的目光,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高处。 点玉弯起眼睛,笑眯眯地冲史朝义打了个招呼。 “哦?”这一幕被站在高处的未亡人尽收眼底。她颇觉有趣地将目光转到身旁史朝义的身上,又不紧不慢地将视线移向下方的点玉:“史小将军拒了鬼筹,莫非是因为这只三足金乌么?” “鬼市主人,果然慧眼如炬。”史朝义折扇轻摇,嘴角勾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哦……”未亡人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目光如丝,在点玉身上缠了缠,又在月泉淮的身上绕了绕,未亡人轻笑一声,话音一出口,就随风飘散了。 “原来如此,果然有趣。” 史朝义也一声轻笑。 “好戏开始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那原本坚如磐石的掩日神剑已然在月泉淮深厚的内力下摇摆不定,嗡鸣一声腾空而起,一头扎进月泉淮手中。 随手挽了个剑花卸去力道,月泉淮双指一抚剑身,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 “不错,掩日神剑果然名不虚传……” 人群sao乱,未亡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嘴角似勾非勾。 “这把剑可是费了你好大力气……” “……既然如此……” “……如今白白送给月泉淮……” “……按照鬼市的规矩……” “……史小将军不会觉得可惜么?” 停顿只有片刻,连摇出去的折扇都来不及摆回,未亡人的耳边就响起史朝义一声极快的低语: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然没什么可惜的,况且人人皆知月泉宗主向来心思难定这也不难准备……” “……<月铳>秘籍……” “……他改主意自然有改主意的用法……” “……老夫之后定当奉上。” “……也不妨事。” 月泉淮大笑出声,志得意满。点玉利索地单膝跪地,朗声开口:“恭贺义父再得神兵,神功大成!” 人群骤然sao动起来。 “恭贺义父——” 齐刷刷的朗声道贺将所有惊惧的议论声压了过去,人们惊恐地四下张望,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新月卫们齐齐围住,好像踏进包围圈的兽,四面宽广,却无路可走。 “——再得神兵,神功大成!” 人群惊慌起来,但还不待他们做什么,不知何时冒出的血月众又在新月卫之后齐齐跪下,声浪涛涛,震天动地—— “恭贺宗主再得神兵,神功大成!” 月泉淮哈哈大笑。点玉微笑着站起身,单手一挥,顷刻间成千上万的鸟儿倾巢而出,叽叽喳喳地盘旋在鬼市的上空,密密麻麻,遮天蔽月。月泉淮大笑着,脚尖一点腾空而起,一抹矫健的身影直冲高空,顷刻间被群鸟遮去了身形。 鸟群像是不详的乌云,黑压压的遮挡住夜晚唯一的光线。乐临川早已带着新月卫起身,他舔了舔嘴唇,带人阻拦着想要夺路而出的人群。 月光万丈,日月凌空。好好的“月曌”盛典,怎么能没了观众呢? “鬼市的规矩不能杀人,你们这是连鬼市的规矩都不遵守了么!”受困的兽为求自保,自然会亮出爪牙试图恐吓。但没关系,乐临川无辜地耸了耸肩,他只是拉紧了网子而已。 人群越发sao乱,有耐不住性子的已然拔了武器跃跃欲试。乐临川啧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 点玉就不能动作快点。 “义父不过是邀诸位同贺——”一道声浪响彻天地,滚滚而来如排山倒海。人群骤然安静下来,无人不仰面向天,露出惊愕与恐惧并存的神色。 那深黑的夜幕上,熙熙攘攘的鸟群编织成比夜更深的黑。万丈黑暗之中,一双火焰凝成的翅膀在青年的背后舒展开流畅的线条,金红色的火光刺破黑暗,点亮天地,照亮点玉嘴角含笑的脸庞。 “——各位,都慌什么?” 人群仿佛被什么东西凝固了一样失去了反应。无数人仰头向天,呆呆地看着那个立于空中、背生火焰双翅的青年。心智被某种姗姗来迟的恐惧一把攫住,那种恐惧似曾相识,熟悉到心脏慌颤,熟悉到喉间窒息,熟悉到背后湿透,熟悉到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 恐惧让视线都变得模糊。恍惚间,那青年身上金红色的火焰好像变成了一轮金红色的太阳,又像是某种巨大的独眼居高临下地俯瞰人间,而身体就被这视线死死禁锢,再无希望,再无生路,再无可能。 “日……日落……月升……” 有人颤抖着撕开被恐惧糊到一起的嘴唇,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牙关在格格地打着架,像是骨架散落倒地的声响,仿佛是某种预兆,某种提前的预演。 恐惧被撕开一个口子,有更多的人低低抽气,不知是心中的低语还是惊恐万分的低吟,无数双眼睛动弹不得地凝在青年的身上,耳边响起低低的呢喃,好像是一个人的,又好像是许多人的,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是别人的,好像是心里的,又好像是说出来的,目光无法移动分毫,只能听着喃语像冰水一样灌入耳朵,扎进肺腑。 “三足……金乌……” 点玉勾起嘴角,他仰头,如舒展翅膀一样伸开了自己的双臂。 一声神鸟的啼鸣响彻天地,金红色的光芒将夜空刺破,三足金乌的翅膀爆发出璀璨的光线。点玉闭上眼睛,摊开双手,任由自己向下坠落下去。 金红色的太阳从天际陨落,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尖锐啸叫。 陨落的太阳砸起大片尘雾和无尽的黑暗,大地仿佛被砸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来不及倒吸一口凉气,骤然间神鸟长鸣,黑压压的鸟群顷刻间全部散开,空中一轮巨大的圆月明晃晃地照人眼,月泉淮一身黑衣立在半空,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张开双手,白皙的胸口却浮上金色的纹迹,一双勾人的凤眸里亮起金色的月亮。 他即黑暗本身,却又光芒万丈。 似人,非人。 人群仿佛被冰冻住,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将心脏到灵魂全部冰封,眼珠瑟瑟发抖地颤抖着,却也移不动,移不开,近乎绝望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金色的月亮吞噬殆尽。 “诸位——”点玉直起了身子,立在拔剑台上笑吟吟地看着四周几乎被冰住的人群,大方地摊开双臂,笑弯了眼睛。 “义父神功大成,特邀诸位同喜,所以——” 月泉淮,如今,神功大成? 冰冷的恐怖让人窒息,无法逃脱的绝望将人淹没。远远望去,他居高临下,浑身金光,好像真的是仙人降世,赐给凡人无法承受的恐惧与灾难。 一种可怖的难以名状的力量从天而降,像无形的罗网,像冰铁炼就的大手,将灵魂搜捕,将心脏捏碎。身体不由自主地震颤着,生理性地抽搐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内力像是白色的雾气,不由分说地钻出身体,争先恐后地涌向天上那轮金色的月亮。 点玉笑着,眉眼弯弯。 “诸位,留下些贺礼再走吧。” 神功运转,眨眼间更多的内力被撕扯出身体,痛苦得好像灵魂的剥离,无数人发出兽似的尖叫,他们挣扎着想要挣脱,却只不过是徒劳无功。乐临川带着新月卫,一时轻松了起来,他们默契地将人网拉好,不让选中的猎物逃脱。 “这便是月泉宗主想要的?”下方的纷乱并没有波及山上诸人,未亡人目光一动,转到史朝义身上去。 “不只是他想要的。”史朝义轻轻摇了摇手中折扇,看向纷乱中孑然独立的点玉,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也不止是他。” 未亡人顺着史朝义的目光看向点玉,俏丽的眼睛微微弯了弯。 山下的纷乱还在继续,好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狩猎。一个挺拔的苍老身影映入眼帘,史朝义折扇一收,“啪”地一声将扇子打进手心,声音笃定。 “好戏,开始了。” 山下,哀鸿遍野。 空气中却浮动起淡淡的莲香。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苍劲的吟诵声不疾不徐铺盖而来,莲香幽幽间竟不知不觉盖过众人恐惧又痛苦的哀嚎。史朝义抬起眸子搜索着。点玉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吟诵声未绝,一柄银色长剑骤然破空而来,挟雷霆万钧之势,划破人群的哀声,笔直地刺向空中那轮金色的月亮! 剑锋刺破空气,呼啸有声,剑柄上青色的莲花被月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剑锋骤近,银亮的锋刃上倒映出月泉淮金色的眼瞳! “砰。” 一声皮rou与刀剑碰撞的闷响。 雪亮的剑尖与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以至于银色的剑身都被那双奇特的眼眸染上一层璀璨的金色。月泉淮赤手攥着雪亮的长剑,轻笑一声,金色的眼眸向下看去,姿态探寻又玩味。 “青莲剑主,长歌掌门……” 他随手将剑抛起,一把攥住剑柄挽了个剑花,剑锋闲闲向下指去,手臂垂落的姿态自然而然:“李掌门的贺礼,未免别出心裁了些。” 剑锷上青色的莲花反射出他背后明亮的月光,青色的宝石光芒四射,清正的莲花形状在月光的照耀下竟有几分模糊的不真切。月泉淮居高临下,一双勾人的凤眸轻轻一眨,带上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就这样勾起嘴角垂眸看去,仿佛真是仙人临世,睥睨蝼蚁。 “月泉宗主好大威风。”新月卫形成的网子仍在,但内力的汲取已经被打断。身着青衫的白发老者撩起衣袍,不紧不慢从人群中走出站定,身形挺立,如寒冬松柏。 “呵,有意思。”月泉淮饶有兴味地挑起嘴角,那双勾人的凤眸中,金色的光芒愈发明亮:“青莲剑仙,竟是要为这群蝼蚁拔剑相助么?” “老夫的剑,月泉宗主该还来了。”李白无意理会月泉淮的嘲讽,他冷冷抬起眼眸,向半空中伸出手。 “哦?”月泉淮一挑眉,忽觉手中长剑阵阵颤动,他好奇地垂眸看去,只见被他握住的青莲剑震颤不止,连带着他的右臂也在震动。月泉淮还欲看得再仔细些,却只觉掌中一辣,青莲宝剑铮鸣一声脱手而出,如游鱼归海般化作一道剑光,一头扎进主人手中。 李白接住青莲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卸去力道,从容归剑入鞘。 “月泉宗主。”他掀起眼皮,目光冷淡而平静。 “还请下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