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1年的冬,注定比其他时节都更冷一些。 是一个黄昏,夕阳染红了天边,深红浅紫淡橘的云杂糅成一团堆在地平线上,又被林立的高楼遮住,看不真切,唯有一抹血红的颜色格外瞩目,划过眼角时犹如一道血痕。 可惜暗巷中的人却无心欣赏这番落日美景。一位身形修长的黑衣男子单手持枪,静静立在暗巷拐角,似乎在警戒着什么。腥咸潮湿的海风拂过他银白的发丝,荡起一抹优雅的弧度,在这阴阳交界的逢魔之时,显得格外肃杀。 昏暗的巷子里没有一丝动静,男人面上却没有半分松懈。随着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黑暗降临的瞬间,仿佛只是一个晃神,男人突然失去了踪影。 紧接着,巷子里响起了暴烈的枪声。一个东欧口音的人仓皇大喊:“琴酒,我们有三个人,就算杀了我,你也跑不了!” 回答他的是一道干脆利落的枪声,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血腥气渐渐压住了海风的腥味,一道深色的水迹蜿蜒着流出巷子。满目昏暗中,只有那抹银白的头发勉强能映入人的眼帘,犹如月色般蚀刻在人的心上。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个人在哪?” 回答他的是极其含糊的,犹如垂死一般的气声,枪声停了一瞬,而后再度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肢体纠缠的打斗声。当所有声音再次消失时,男人终于从巷子里走了出来。黑暗的巷子里此时只余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下弦月不知何时悄然升起,皎皎挂在天边,稀薄月色落在男人沾染了血迹的脸上,映照出他摄人心魄的英俊面容。 他站在巷口,枪交左手,点起一支烟。第一股烟气蒸腾起来遮住视线的瞬间,一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子弹猛地射向他双眼之间。而就像早有预料一般,在那间不容发的刹那,他一脚后撤侧身闪开,同时左手举枪,瞄准弹路来源连射三发,不多时,尸体坠地的声音就从另一条巷子传了过来。 他咬着烟嘴,眸色冷定,只手掸掸肩上蹭到的硝烟,将尼古丁深深吞入肺中,而后将只抽了一口的烟头随意丢在地上。 随着那一点火光落在血泊中“哧”的一声熄灭,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也走远了。 一小时后,在一个偏僻无人的海岸边,琴酒将一大桶看不出原料的东西倒入海中,而后携着一身腥咸,打开停在防浪堤上的那辆老爷车保时捷,拧动油门,打开车载电台,飘然远去。 至此,这场原本只是清除某个老鼠的任务完美完成。无关紧要的人伪装成抢劫杀人,意料之外的人溶在海里。一切痕迹都被抹除,代价除了他肩上的擦伤,就只有几颗子弹和一桶王水。 安全屋距离这里还有点路程。琴酒习惯性地将电台调到他惯听的那个频道。尽管这里对她的报道总是有失偏颇,最近也都没有什么好消息,可是能听到她的消息,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即使已经去国离乡十余载,国内的局势越来越糟,他依然相信,同志们不会放弃他们的理想。尽管那艘庞大的巨轮已经四处漏水,沉没越来越像一个必然的未来。可他知道,仍有人同他一样,竭尽自己所能,来博取一个渺茫的希望。 他点起一支烟,任由海风吹乱他的头发,在这片刻自由的间隙里,准备获得他唯一的慰藉。 可是这天的电台有点不同,新闻的播报不再是当地语言,而是变成了他地道的母语。琴酒下意识调高音量,投入了比平常更集中的注意力。 “……我终止自己以苏联总统身份进行的活动……这次危机中最致命的是国家的解体……” ……他在说什么? 琴酒愣愣地看着车子前方,无关紧要的景色从车外一闪而过,而他只是无意识地在心中重复着刚刚听到的话。 什么叫国家的解体?那个该死的男人在说什么胡话? 不知过了多久,琴酒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回到了安全屋附近。他不知什么时候给车子熄了火,晚风从没关紧的车窗中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带走他的体温。他冷得像一尊冰雕,本就雪白的肤色苍白得吓人,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下意识地切换着电台,完全不顾这才是初冬时节,希冀着自己刚才只是听到了一个愚人节笑话。可事实是,所有电台都在讨论着这个话题,所有语言都在说着同一件事。 他伟大的母亲,那承载着他最明烈的理想和最深沉眷恋的故国,没能等到又一次落雪,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他怔怔地看着天边的月色。下弦月带不来太多光亮,窗外一片漆黑,犹如一座谢幕后空旷的舞台。他静静地坐在车里,却感觉自己仿佛在虚空中无限地下坠。黑暗如有形质一般包裹住他,让他不能呼吸。 隔着半个地球,他见证了一场最伟大也最惨烈的落幕。 从此以后,他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立刻行动起来。在这种时候,像他这种远在他国执行任务的人是被最早放弃的,他不能指望还能有人来接收他。恰恰相反,国内的局势他并非一无所知,权力倾轧之下,有的是人等着抓他的把柄。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是带着目前做出的所有成绩,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尽可能地反咬组织一口来给上级交代;还是为了明哲保身,就势切断和上级的联系,就此化归组织;或者干脆借着这个机会抹除自己的一切痕迹,在暴露前先一步逃离,换一个国家去过平静安稳的生活。 又或者,继续潜伏,冒着随时可能被发现的风险,哪怕上线断联,无人知晓,也要坚持到打入组织高层,直插组织心脏。 选择从来只有一个。或者说,那不是选择,而是他一以贯之的信仰。 有人背叛了她,但他从来不会。 可即使思路如此清晰,琴酒依然呆坐在驾驶座上,连手指都不曾动弹一下。无边的疲惫像泥浆一样淹没了他,他的灵魂犹如飘浮在半空,身体仿佛一具空洞的躯壳,冰冷的风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放在副驾驶的手机突然响起一个特殊铃声,琴酒微微转头,看着明灭的屏幕,任由他去响,直到屏幕彻底熄灭,才移开视线。 那是boss专属的铃声,boss一向极少联系他,偶尔联络必是大事,以往他从来不敢怠慢,可现在,他却提不起一丝心力去按下接听键。 一个渺小的声音在心底盘旋,越来越大声地叫嚣,直至让人难以忽略。 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他能混到组织高层,然后呢?他的故国已经消亡了。所谓的俄罗斯并不是他的家乡。就算他还坚守理想,还能有什么用? 他只是一个拿枪的人,决定不了拿笔的人的生死。 或者,他着魔似的想,如果再早些时候,在一切恶果刚开始展露苗头的时候,他抛弃一切潜伏回国,暗杀掉那个人——他相信他可以做到,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一切会不会不同?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