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剧情)
第一次,他尚且清醒。“为什么?”他咬着牙发问,枪尖指向那个浑身浴血的男人。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盛满愤怒、恐惧,以及被人打碎幻梦的无助。 “为什么要我来偿还罪责?” 第二次,他逐渐对这一切感到疲倦。他跪伏在男人的尸体上,长枪贯穿那人的胸膛。又一次,他赢了战斗,但他没有胜利。“为什么?”他低声向那具不死的尸体发问。 “为什么要你来付出代价?” 第三次,他的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与男人的交叠在一起,灭顶的痛楚与快感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他的身体guntang得像在燃烧,却仍着魔般弓起脊背,渴望从另一具躯体上汲取更多热量。他感到身后的人俯身咬住自己的颈侧,霎时间皮开rou绽,他却仰起头颅发出濒死般的悲鸣。“为什么?”在昏沉之中,他听到自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向着虚空发问。 “为什么命运要将这一切加诸你我?” —— —— —— —— —— —— 在星际间流浪久了,连时间的概念也会变得模糊。 他曾拜访某个永夜的城市,那里的居民热爱狂欢,晶灯与激光总是将漆黑的天幕分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喧闹的一日有时仅持续几个标准时,有时则长达几个标准日,狂欢散场才是结束的标志。原住民对这飘忽不定的生活习以为常且乐在其中,偶然停留的旅人只能在心中估算光阴已流逝几何。 他也到达过一次晨昏轮转仅数百次呼吸的荒凉星球,建筑低矮破败,居民脆弱短寿。半硅基半碳基的生命托举着冰冷的矿物从他腿边匆匆而过,意欲献给他们早已锈蚀的王。碳基的躯干不过百个本地日便会腐烂成泥,硅基的装甲瘫痪在地,被某个新生者继承,然后再度踏上前人未竟的朝圣之路。飞船因意外迫降,他与另外数名乘客困于此地,直到公司的救援舰搜索到他们的求救信号。他几乎以为自己在那里待了一整个琥珀纪,但搜救人员告诉他,他们的飞船仅仅消失了二十四个标准日。 宇宙繁华而空旷,瑰丽的奇景与未知的恐怖并存,他深知这一切,但他的远行仍在继续。不是远征,更不是旅行,他只是不断地行向远方。换乘一艘又一艘飞船,前往不知名的目的地,他唯一的指引是远离故乡。 孑然一身。 自睁开双眼之时起,“丹枫”这个名字便笼罩着他。狱卒称他为龙尊,同族斥他为罪人,所有人都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清醒时他得到的只有无尽的规训与刑罚,在沉眠中他也得不到片刻安宁。他像孤魂野鬼附在另一个人身上,透过那人的眼睛看那些不属于他的同袍、至交,品尝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所接受到的一切信息都想要摧毁他。他们看不见他。他们看见的是丹枫。他们不要他。他们要的是丹枫。 他感到恐惧,本能地竭尽全力反抗、呐喊。他为自己取名丹恒,告诉每一个人“我不是他”,即使这只能招来更多的叱责与怒骂。他阅读每一本能够得到的书,用自己的眼睛与思绪构想整个世界。他甚至尝试过用自伤的方式阻止自己入睡,以此抗拒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的故乡憎恨着他,重获自由的代价是流放。他一言不发地接受判决,登上离开的星舰。 还不够远。 离开仙舟之后,他几乎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安宁。他将面貌略作伪装,隐去自己惹人注目的龙角与长尾,藏起与生俱来无法剥离的力量,如同一尾游鱼滑入大海。仙舟之外的世界广阔,无人在意他的过去,也无人再提起那个名字。除了深夜梦回时依然会淹没他的那些记忆,他以为自己已与旧日作了了断。 直到那个令他感到熟悉的男人从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走出,手中的利刃将毫无防备的他捅了个对穿。 他堪堪躲过本来直刺心口的那一剑,击云与漆色的长剑重重相撞,发出金铁相交的铮鸣。剧痛令他眼前发黑,guntang的鲜血溢出指缝,失序的心跳撞击耳膜。他强撑着解开禁制,毁灭的力量从体内汹涌而出,勉强封住胸口的伤口,然后呼啸着冲向满怀杀意的敌人。 他被迫显露本相,来人却丝毫不显震惊,反而露出疯狂的笑意。男人信手抹过被水刃割开的深深伤口,挥出的长剑再次与击云沉重相交。 你是谁?他挑开斜劈过来的一剑,在缠斗的间隙咬牙质问。 刃,叫我这个名字。男人反手挥剑平砍,被击云再次挡住。 来人剑术高超,招招直指要害,他只能凭借与生俱来的力量和本能与之周旋。这股力量他运用得并不熟练,然而一力降十会,他仍然逐渐占据上风。 名为刃的男人战斗起来毫不惜命,有时简直是以伤换伤,令他心惊不安,与之一并升上心头的还有前所未有的不解、愤怒,以及委屈。 为什么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不肯放过我? 浓郁的血腥味与伤口的痛楚侵蚀着他的感官,陌生的冲动顺着血流蒙住他的视野。他感到血液在沸腾,这具躯体在渴望毁灭。 击云刺入男人心脏的瞬间,他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骤然僵直在原地。冷兵器穿透血rou的触感是那样鲜明又异样,血喷溅到他握枪的手上,他被灼伤般下意识后退拔出击云,来人失去支撑跪倒在地。 他浑身颤抖,手指犹如溺水者攀附浮木一般死死攥紧自己的长枪,仿佛从一场颠倒的噩梦中突然醒来。贴身衣物已被冷汗浸湿,他的外套上沾满血迹,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那个人的。 丹枫,你以为换一个样貌、换一个身份,就能把欠下的罪业一笔勾销吗?男人的声音突兀响起,低哑而充满恶意,仿佛从地狱而来。 伤口仍在渗血。他感到眩晕,条件反射般厉喝出声。我不是他!我是丹恒! 丹恒。跪在地上的人咀嚼这个名字,然后再次朝他露出一个可怖的微笑。那不是濒死之人该有的表情,他惊恐地察觉此人身上的伤口竟在缓慢愈合,被撕裂的要害处,血rou正蠕动着试图合拢。 眼前的一切开始超出他的想象。恶鬼般的男人不仅不肯死去,而且挣扎着还想起身,扯断了他本就行将崩断的理智。他的脑海空白一片,本能地挥动长枪,锐利的枪尖划破脖颈,男人仰天倒下。 他一手持枪锁定着再次倒在血泊中的男人,防备可能的暴起,另一只手捂住胸前的伤口,一步一步缓缓后退,直到小巷的矮墙将二人隔开。自始至终,那人猩红的目光一直死死钉在他脸上。 他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里绕了几圈,甩脱可能存在的其他杀手和跟踪者,然后才敢回到自己暂时的落脚处。 他跌跌撞撞地反手关上门,丢下被鲜血浸透的外套,几乎是摔进浴室。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淋浴喷头,任由温热的水冲刷过全身。水带走身上凝固的血迹和脸上的泪水,伤口尖锐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蜷缩在狭小的淋浴间角落,先是止不住地呛咳,再然后是干呕。 那个男人从此成为他的梦魇。 不能停下。 刃,旧日的阴影,不死之身。他甩不掉这个敌人,无论他逃到什么地方,这个男人总能再次找到他,逼迫他想起那些故事。他杀不死这个敌人,无论以怎样的手段破坏躯体,下一次这个男人仍然会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这个男人要他痛苦、要他毁灭,要他清偿那些罪孽。 他意识到那人对自己的执着与杀意无与伦比。那个人不仅在他身上留下无数伤口,甚至还试图抹除所有曾接触过他的人,连他乘坐过的飞船也有几艘被那人歼灭。他不愿连累他人,只能不停地逃,压缩在宇宙任何一个角落逗留的时间,不停地前往新的地方。 他逃不掉。 模糊的不止是时间,丹恒想。 他诞生在无光的幽囚狱,前百余年的人生中未曾踏出囚笼半步,除了内容被严格审查的几本书籍,他与外界的一切完全隔绝。被执行流放的那天,许多双眼睛盯着他,许多个声音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他耳力不错,听到有人充满恨意地谩骂,有人悲愤地叹息,还有人猜测他此时一定后悔非常。只有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专注地呼吸着晨间带着草木清新的湿润空气,体味光线落在颈间的暖意。宇宙广阔,一切对他来说都崭新而奇妙。自由正摆在面前,他为何还要去纠结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陈年旧事? 丹恒在公司的星舰上做了一段时间的临时工,用攒下的信用点买了一部终端。他在终端里分门别类地建立了许多文件夹,记录下自己见到的一切:某颗星球的大气成分、地表的动植物种类、当地的特色美食、飞船上某位乘客养的一只有二十条腿的宠物…… 起初,丹恒很喜欢这种生活。他任由命运安排自己的行程,随心所欲地在某个星球下船,再登上另一艘。任何一个地方对他来说都是未知,可以很好地满足他的好奇心,使他短暂地忘记所有痛苦。虽然夜深人静时,那些不属于他的回忆仍会不请自来,提醒他并非惬意的旅者,而是被故乡拒绝、被同族除名之人。 仙舟罗浮,丹恒只在离开的那天于飞船上遥遥望过一眼,的确是一艘雄伟瑰丽的巨舰。但他曾在丹枫的记忆里见过这艘巨舰的每一个角落。 丹恒向来抗拒丹枫的记忆,蕴含其中的那些情感总是扰乱他的心神,让他变得不像自己,还妄求那些不属于他的事物。丹枫对罗浮用情极深,而丹恒没在罗浮上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可饶是如此,他仍然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恨。他在丹枫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些景确乎是美的,人也确乎是好的。可丹恒同样再清楚不过,罗浮不属于他,他不属于罗浮。他没有故乡。 或许日子原本也能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宇宙浩瀚无穷,多的是永不回到出生地的异乡客,谁都带点不堪的过去。等他对旅行感到疲倦了,就寻颗宜居的星球安顿下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许还可以找个人共度余生。新生活过得越久,往事种种便会在他人生的跨度上越缩越短,迟早能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被他从记忆里轻轻抹去。等他寿限到了,再度化为一颗无知无觉的卵,从此什么烦扰都再与他毫无干系。 但刃找上了他,将他送上漫无目的逃亡。 被迫踏上远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的体验。短暂的平静如镜中之月被人暴力打碎,丹恒再也没法将全部心神放在那些平淡却美妙的事物上。他在任何时候都保持警惕,提防那柄布满血色裂痕的剑再次捅穿他的胸膛。一度远离的过去又裹挟着新鲜的血气追赶而来,并且再也不肯离开。 表面上,他仍然是那个四处游历的青年,观察并记录眼前的一切,独自维护日渐庞大的数据库。但只有丹恒自己知道,他如何无数次地挡住那柄从阴影里刺来的满怀杀意的剑,如何一遍又一遍地被拖进记忆的深渊。逃到哪里去才可以摆脱这一切?他不知道。 光阴开始毫无意义地磨灭,连同他的精神一起。 丹恒仍在记录,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或许勉强可以称作爱好。混乱的症状随时间推移不断加剧,无数个凌晨他从记忆的云端坠落进血rou之躯,战场的血与火和星舰冰冷的莹白色金属墙壁交叠,在他涣散的视线里明灭。他趴在床沿呛咳不止,脸颊碰到放在枕边的终端,屏幕自动解锁,数据库的最后编辑时间停留在昨晚入睡之前。唯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找回一丝清明,感到自己还活着。丹恒还活着。 星舰上,同行的人们用闲聊消磨时间,交换此行的目的。年轻的姑娘平生第一次星际旅行,迫不及待地要见分别多年的至交好友;略有发福的中年人仍为事业不断奔波cao劳,但他乐在其中,称这是儿时的梦想;皱纹满面的老伯漂泊大半生,如今只想赶紧回到故乡。 人嘛,总是有点儿念想。一位头发已有些花白的乘客忍不住唏嘘道。要说也是,必须得有点东西可以守着、望着,否则不就跟浮萍似的?漂来漂去,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丹恒坐在一旁默默地听人们聊天。飞船进入休眠模式,众人各自离去,丹恒回到自己的舱室,洗漱后躺上床,像个发条机关。天花板上,一条丝带般的灯条正散发出柔和的橙色微光。他注视着缓缓流动的光带,感到心里一片空茫。 他有什么值得念想? 他没有朋友,连熟人都寥寥,一方面他总是匆匆来去,话又少,难有机会与人交心,另一方面刃也不允许他有多么亲密的伙伴活在世上。 他也没有什么梦想,非要说的话,他希望有一天能摆脱那股与生俱来的力量,连带着那些他不堪其扰的记忆。他不在乎自己曾蒙受多少刑罚与叱骂,只要有人能真正意义上放他自由。 至于故乡,他呼出一口不堪重负的气,不再去想。 思绪开始涣散,纵使他不愿进入沉眠。视线滑落之前,丹恒看到门锁上发出幽幽红光的指示灯。 一双鲜红的眼睛突然闯进他的脑海。 丹恒缩在被子里微微打了个寒颤,无意识地把被角又掖紧一点,皱起眉头。更多纷乱的杂念很快掩埋了那双眼睛,他这才放松下来,沉沉倦意铺天盖地涌上。在意识沉没之前,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呈现。 刃,只有他的存在毫不动摇。 新的一天开始了。丹恒走下飞船,进入城市繁华的港口。他想补充一点日用品,顺带着买几本书看看,好消磨乏味的长途跃迁。 并非所有书籍都能在终端上阅读,一些刊物在如今的星际时代仍然固执地坚守实体印刷,敢于这么做的作者大多有些本事,值得一看。 他挑了十余种机械电子元件,买了些布料针线,在一个书摊旁顿足,目光却被旁边客人寥寥的玉石铺吸引。没有生意上门,店主惆怅地四处打量,看到有人往这边望来,顿时打起精神吆喝。 丹恒注意到的是一块深红色的矿物,整体还算均匀剔透,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颜色并不纯粹,有一小部分混杂了暗淡的橙黄色,如同往红酒里倒了点浓缩橙汁。丹恒来前了解过这颗星球的情况,当地出产一种特殊矿石,性质不稳定,每块原石经特殊处理加工后都会呈现独一无二的纹路。有精明的商家以此为噱头一通炒作,让这种矿石成了近年流行的首饰制作材料。 能被做成首饰的都是颜色纯粹通透的上等货,价格高昂。这块混色的原石显然不是,店主只能拿到港口散卖,价格也打骨折,就希望能有不识货的外地人将其捡走,不赔在手里就好。丹恒人不傻钱也不多,但这块矿石莫名吸引着他,让他想起某个人的眼睛。鬼使神差地,他要了这块石头,又绕路买了点打磨工具。 回到星舰,他整理好新买的东西,转头看到摆在桌上的红色矿石,有点头疼,暗骂自己莫名其妙。不过信用点已经花了,他也就坐下来,慢慢徒手打磨。沉重的长枪他挥得利落,精密的小仪器他也会修,但打磨矿石毕竟是头一遭。他不想总让自己想起那双眼睛,打算简单磨个正方体出来,中途又改变主意想做成多面菱形,结果一个不慎敲掉了一角,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用剩下的部分搓了个球出来。 抛光之后,矿物显露出它晶莹的真面目。丹恒对着飞船上的灯光举起自己的作品,珠子直径三公分不到,深红色的晶体内部荡漾着水波般的微光,橙黄色的部分颜色比最初瞧着淡上许多,更偏向于金色,大多融化在珠子底部,唯有一处如利剑没入球体中心,又像蜡烛燃烧的火焰,微微转动间光影似在摇晃。 和那个人更像了。丹恒沉默着将珠子拢进手心,叹了口气,将它塞进背包最深处。 丹恒意识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频繁回想起他的敌人,那个名为刃的男人。 他很熟悉那个人的脸,他无数次在丹枫的记忆中看到那张脸。它过去的主人名为应星。 拜当年龙师施于此身的半截褪鳞之术所赐,丹恒读到很多留在身体里的属于丹枫的记忆,但这些记忆并不完整,存在诸多缺失,而且破碎成了一个又一个片段,凌乱地充斥他的梦境。有时上一秒他还在月下与某人对饮,下一刻他已身处战场取走某人性命。但无论那些记忆多么跳跃,应星总是伴于丹枫左右。 当年的龙尊喜好清静,在罗浮的居所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拒绝了龙师所有安插人手的安排。常人从不受到欢迎,几个至交也只是偶尔拜访,坐坐就走,各忙各的,除非有要事相商。唯独这个叫做应星的人总是出现,丹枫待在小院时的回忆十次里八次有他。 丹枫几乎不去工造司,因而丹恒对该司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书上的介绍。在他的想象中,工造司该是个铸机声日夜不绝的繁忙之地,作为工匠之首的百冶大人又岂有清闲之理?然而应星出现在丹枫院子的次数和待的时间都太多,而且很少处理事务,大多数时候都在和丹枫闲聊,有时更只是趴在桌子上睡觉。丹恒不止一次对此感到困惑,理解不能,只好归结为自己或许对工造司有所误解。 透过丹枫,丹恒看到的是一个极好的人。应星不善言辞,但会别出心裁地做些灵巧的机关送给丹枫,那些漂亮的机巧摆满了窗台。工造司有时会遇到麻烦的客户,但应星从不将工作中的烦躁带给丹枫,只挑有趣的轶事讲给他听。丹枫性格强势,是个能把龙师压得说不出话的人,独来独往惯了,纵使对待朋友锋芒尽敛,面对应星时更是出奇的耐心,碰上状态不好的时候说话依然难免冷淡,而应星从没和他红过脸。 过去丹恒很少回想这些人。接受丹枫的情感令他认知混乱,以旁观者的姿态注视这一切更令他低落。他缺乏任何亲密关系,而丹枫有四位挚友,有无数爱戴他的下属与民众。这故事多么美好,可结局仍是分崩离析。那些人都是非常好的,他了解越多便越向往,但也越发清醒地感到孤独。他不是他,他不能是他,那些人并不属于他。可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羡慕,因此他只能刻意让自己在清醒时回避妄想。 过去丹恒也很少回想刃。他对这个反复带回往事又无法杀死的敌人避之不及,有关刃的回忆只会引起恐惧,即使每次都是他赢。如果说仙舟人对他是恨意,在刃的身上他只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杀意。刃在战斗中手段极为残忍,不仅是对他,也是对自己。丹恒总是沉默着应战,直到手中武器刺入刃的要害,然后趁他失去行动能力之时匆匆逃离现场。 丹恒意识到他对应星和刃的印象是完全割裂的,他感到茫然。在这个人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 这具躯体里存留了丹枫大量零碎的生活、战斗片段,以及从未向外界透露分毫的疼痛与辗转。然而在丹枫的人生尽头,那本该刻骨铭心的记忆却戛然而止,被仙舟命名为「饮月之乱」的灾难里掺杂着大片空白,丹恒只能凭模糊的印象拼凑出一幅惨烈的图景。那之后的画面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直到褪鳞之术终结丹枫的生命,再从这副躯壳中剖出一个丹恒来。 丹恒不知道丹枫具体做了什么,但他在鳞渊境里看到了伤痕累累护卫着他的应星,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应星。直觉告诉他刃的剧变来源于那些他看不到的真相,他只能从其他地方捕捉蛛丝马迹。 他想知道刃曾经历过什么。 就像着了魔一样,他开始主动地追逐那些他曾经无比抗拒的记忆,甚至尝试代入丹枫的视角,猜测坐在对面的人此刻会想些什么、打算说些什么,只为更深地贴近那个旧日的幻影。他想要了解,是否那个不善言辞却温暖安定的影子底下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暴虐性情? 梦中所见的记忆碎片不是公司出品的影视作品,它们凌乱无序,并不按照发展顺序排列,也不按照丹恒的心意呈现。他在浩瀚的海洋里寻求一枚银针,睡眠再也无法提供休息,丹恒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疲惫,但无法停止。他凝视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 他把自己折腾得一塌糊涂,却一无所获。那位龙尊或许只是一步踏错,却将自己、应星和更多无辜者一并送进深渊。他不忍再看。 应星对丹枫极好,可他不是丹枫。应星的心意不是给他的,他所拥有的只有那些深入血rou的剑伤裂痕,那双鲜红的眼睛。应星越是温柔,他便越发为刃的残酷震颤。他在逃离的恐惧和着魔般的尝试靠近之间挣扎不休。 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他在幻梦迷离中低喃自语。 又一次,在某个人烟稀少的小城郊外,空气里涌动着寒意,天空中翻滚着铅色的灰云,刃的身影自阴沉连绵的雨幕中浮现。丹恒。他的双眼猩红,闪着分明的杀意,于唇齿间挤出一句阴森的问候,挥起手中的剑。 丹恒格开直劈而下的一剑,避开对方的目光,竟没如往常一般趁势追击。微小的空当转瞬即逝,支离再次扫向了他。 二人交手无数次,彼此都对对方了若指掌。不过几招,刃就发现了一丝端倪。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支离横指对方的脖颈,丹恒竖起击云挡下,他们顿时僵持在一起。 刃发力下压逼近丹恒,额前的发丝几乎垂落到他的脸上,发间露出的鲜红瞳孔牢牢锁定青年深绿的眼。你变得软弱了,他的声音低沉。还在想着逃吗?真不像他。 青年的气息骤然急促,狠狠推开他,一言不发地送出枪尖。 就是这样。他听到刃大笑着。杀死我,否则就被我杀死。 雨越下越大,几乎将这方空地与外界彻底隔绝,水滴砸在地上带起青烟似的水雾,冲散地上逐渐洇开的血泊。 刃的腿骨扭曲凹陷,整个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支离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犹自发出低微的嗡鸣。丹恒双脚分立于刃腰部两旁,手中长枪竖直穿过那人心脏,枪尖没入松软的地面。 身下之人已经没了声息。丹恒剧烈地喘息着,几乎保持不住站立。双手手指变得无力,他沿着击云慢慢滑落,最终跪坐在刃的尸体上。 他本应立刻拔出他的枪离开这里,寻一个无人的角落避雨,处理掉身上的血迹,然后找一艘商舰尽快远去。可他只感到深深的疲倦,站不起来。有什么吸走了他全部的精力,他的身体、他的脑海和他的心一样空荡。 ——自己应是死了。 他只能见一片殷红,嘴里腥甜,四肢绵软。他想起不久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一次找到那个人,然后又一次被他杀死。 他觉得有些冷,可能是流的血太多,也可能是雨太大。被折断的腿正在修复,他能听到筋骨弥合的细微声响,但被穿透的心口却没有动静。他发觉击云仍在他的躯体里,再然后感到身上的重量与温度。人的体温。 丹恒还在。 以往他总是逃得比兔子还快,这次是怎么了,他想。是不是他已经厌倦了被人追杀的生活,打算多捅上几枪,永远解决这个遗患。他可能要失望了。他遇到过比他下手狠戾千百倍的人,而他仍然活着,永远活着,罔顾意愿地活着。 视野逐渐成型,他转动眼珠,看到穿着青色外套的青年伏在自己身上,埋下的头挨着枪身抵在他的胸口,被雨水完全打湿的发梢正不断地滴着水。身上的人仍然没有动静,倒是很暖和。他的身体正在修复,再过上一会,他就可以伸手再次握住支离。既然他不走,不妨就别走了。他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一滴水突然落到他的心口,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滴水不是雨,guntang极了,砸得他一震。他困惑地思索着,这滴水来自哪里?在他身上的只有丹恒。是他的血吗? 更多的水滴落了下来,很快打湿了他的伤口,激起一阵新的疼痛,他莫名地感到烦躁。视线还没完全聚焦,但他已经不想等待,用积攒的力气抬起手,试图捧起那张脸。他想知道那滴水是什么。 他的动作惊动了身上的人。他看到青年的脊背猛地一颤,直起身来,带着一丝茫然与惊惶,仿佛从什么噩梦里突然惊醒。不用他动手,他就看到了他想看到的那张脸,眼角发红,视线涣散,正微张着嘴唇喘息。 垂落的湿发盖住了眼睛,他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这动作显然又刺激到了青年,他手指痉挛般收紧攥住长枪,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似乎是感到眩晕,他甩了甩头,又用手背擦了擦脸,然后深吸一口气,俯身用右手按住刃的胸口,左手发力,将击云从那具躯体上拔出。 这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说是再死一次也不为过。尖锐的痛楚再次席卷全身,刃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响,却不依不饶地维持住意识的清醒。他看到丹恒猛地抿住嘴唇,踉跄一步退开他的身旁,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