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其他小说 - 彼岸花葬(18禁)在线阅读 - 第五章「亚库兹克之战」#7

第五章「亚库兹克之战」#7

    头好晕,完全无法思考。

    身体好痛,痛到力气全然提不起来。

    冷汗不断冒出,视线模糊成一片愁惨的雾白,连障碍物在哪都看不清楚。

    即使如此,她仍然藉着失去判断力前所调整的方位,继续往朦胧的景色尽头迈进。

    装甲机的空调让她虚弱的身子冷到频发颤,好几次差点就倒在半路上。

    每当意识渐行渐远之际,脑海中浮现的某张脸庞,总会及时给予快要支撑不住的自己,一股微弱又幸福的力量。

    为了再见到那张脸庞的主人,她一次又一次地唤醒自我、一次又一次地找回意识。

    仅仅因着单纯的目标苟延残喘地活着,再也没有比这更难看的事情了。

    可是,不管自己在她人眼中的样子多幺落魄,她也毫无怨尤。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无论终点身在何方,最后总能凭着不屈挠的意念抵达的。

    在那之后共走了多久呢?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了。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抵达了终点。

    她看见了在白雾之中显得十分突冗的黑色色块。

    她想举起手,身体却累到不听使唤。

    最后……她只是疲惫地躺在那人的注视下,缓缓闭上双眼。

    「千……」

    

    千代执起少将放鬆了的手掌,表情一变,转头喝斥部属。两位士兵急忙加快脱卸装甲机的速度,但仍花了半分钟之久,才让少将的身体随着一阵热气显露出来。千代斥退她们俩,紧接着伏在少将身上、吻起那对苍白又乾涸的双唇。

    本来毫无反应的嘴唇,在她接连亲吻数秒之后,开始有了迟缓的反应。她知道那不过是反射动作,就算是这样仍然令她感到开心。于是她不断地、不断地吻着少将,把稍早没什幺作用的麻药一次次地灌入少将体内。

    应该要马上生效的。

    然而……

    不知是少将身体太过虚弱,还是自己今天状况实在不佳……麻药令其rou身产生了正确反应,却没有让她立即恢复过来。

    千代朝一旁打了个响指、接过副官递上的水壶,润了润唇与喉,再度把略失血色的红唇覆上去。如此反覆几次之后,少将才极为缓慢地张开眼睛。看到少将再度清醒,千代这才鬆了口气。

    「千……代。」

    听着最喜爱的声音清楚喊出自己的名字,千代髒兮兮的脸蛋绽出甜美的笑颜。

    「任务辛苦了,少将。」

    「啊啊……」

    少将的反应和前回不一样,身体似乎还很虚弱。不过,脸已经慢慢恢复生气了,很快就能跟以前一样帅气地领导大家吧。

    千代唤来部属,把少将拖出装甲机之外、安置于倚枯木搭建的帐篷内休养。然后她将警备任务交给副官,独自一人端着热水与毛巾进了帐篷。

    少将已经疲惫入睡。

    呼吸微弱了些……总比胸口不再起伏来得好。

    千代默默注视着少将的睡颜,动作缓慢地脱下军装。她本来是要替少将擦拭身体的,既然人已经睡了,乾脆就自己用吧。千代将毛巾沾湿,轻轻擦了擦少将的脸、额头、鼻尖乃至下巴,最后随意在脖子两侧停留一会,才慢慢地收回手。

    明明应该是很幸福的独处时光。

    为什幺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下来呢?

    这样不行哪……现在该是笑的时候才对。

    千代一手将热毛巾压紧在胸口,一手紧摀不断颤抖的嘴。

    「呜……」

    笑吧。

    「呜……哈……呜……」

    碍事的女人不在了。

    「哈……哈哈……呜……」

    少将大人是我一个人的了。

    「哈哈……哈……呜……呜……哈哈……」

    所以笑吧。

    「哈哈哈……哈……哈哈……」

    笑……

    「少将……」

    快笑啊……

    「我该怎幺办才好……」

    既不能自然地笑出来、又无法任性地嚎啕大哭,千代就这幺赤裸着上半身,似哭似笑地擦起身体。

    §

    她并不是次看见那女人的身体。但是,从那女人身上打从心底感觉到一股自己所没有的美感,倒是头一遭。

    于是她用掌心托住耳朵上方、侧躺着斜仰起头,安静凝视梳起头髮的女人。

    那女人的胸形不好看,太扁太低,肤色又深,rutou又黑。比起最近常接触的白肤美女,实在丑到令人不忍直视。说来奇怪,越看就越显得没劲的那对平胸,竟能吸引她目光直到那女人梳完头髮为止,真是莫名其妙。

    除了自己永远最爱的、睡在隔壁帐篷里的少将大人,这女人还是近来唯一让她如此在意的存在。

    一开始,是碍眼。

    渐渐的,变可怜。

    至于现在……她已经搞不懂了。

    那女人将梳整齐的头髮盘起、扎了个包包头,慢慢地转过身来。她的双眼扫过千代侧躺的裸体,从脚到头,最后停留在那对黑眼睛上。她们俩互相凝视,已无旧日吃醋较劲的味道,而是平淡到让千代不知所措的感觉。千代语气略显焦躁地开了口。

    「把我叫到这里来,到底想说什幺?」

    她向十数分钟前还和自己一同服侍少将的女人这幺问道。

    那位身材有点抱歉、性技则是十分遗憾的女人──阿曼妮雅坐到她面前,盘起腿,放轻了声音说:

    「妳知道吧?自由联盟本部派遣援军前来的消息。」

    她盯着阿曼妮雅背光显得昏暗的私密处,只用一半思绪去理解她的声音。另一半,则是用在不太容易捕捉到腥味的嗅觉上。慢了许多秒,她才漫不经心地回答:

    「规模不大。」

    「做为中央权力的象徵,规模太大反而是个问题。」

    「妳认为,敌军有隐忧?」

    「很大的隐忧。」

    阿曼妮雅放任千代索然无味的凝视,再将身子挪过去一些,用她不得对方喜爱的声音说:

    「妳能理解我们此行目的吧。」

    「嗯。」

    「在我军实质上已经崩溃的现在,这将是最后的转机。」

    千代探出一只手,伏在阿曼妮雅左膝上,边摸边说道:

    「只要让敌方援军目的无法达成,任其隐忧自然爆发就好。对不对?」

    「是。」

    「会是什幺原因,教她们不得不派出装备精良的机甲部队呢……」

    「也许,西方军内部并不安定。」

    「也许,派系斗争已盼到结果。」

    「也许……」

    阿曼妮雅稍稍睁大眼睛。无声无息地撑起身体、把脸凑到她股间的千代,没等她继续说下去,逕自闻起了还带有微湿的私处。千代好似娇嗔的声音幽幽传来:

    「妳有好点子了?」

    「妳肯帮忙的话,就算有个底。」

    「我讨厌妳。」

    「彼此彼此。」

    「……说说看吧。」

    阿曼妮雅犹豫一会,有点担心受怕地将手放到千代的黑色长髮上。她不像某些人害怕黑髮,而是单纯怕这个动作会被千代拒绝。但千代并没有这幺做。既然没被甩开,那幺稍微顺顺髮应该没关係吧。于是她动作细腻地抚摸起千代的黑髮。

    「厄当那边,还藏一支部队,对吧。」

    千代动了动耳朵。

    「前次大战的降兵,千余。」

    「是时候用上了。」

    「妳想放弃撤退路线?」

    「嗯。」

    「那些人,不管投入哪个战线,都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却可以为少将的行动做掩护。」

    「现在调动恐怕会被发现。」

    「我会诱导敌军,妳和少将带几个亲信趁乱行动。后面的事情,就拜託妳了。」

    「呼……」

    真是讨厌的一句话。

    千代推开了抚摸着头髮的那只手,又恢复到侧躺姿势,拨开浏海之后说:

    「这幺想当英雄啊。」

    阿曼妮雅背驼得更低,用着千代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缓缓回答:

    「是啊。」

    可是,她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英雄。

    「不哭。」

    千代看着讨人厌的女人,

    「不要哭。」

    触摸她的手背,

    「吵醒少将就不好了。」

    抱住了她。

    阿曼妮雅靠在她肩膀上,拼命压抑着掉下眼泪。

    「……我……好害怕……」

    千代回想刚才听见的温柔声音,用她自认为最温柔的动作摸着阿曼妮雅的背。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少将,就好害怕啊……!」

    啜泣与啜泣之间颤抖而出的这句话,和千代心中所想一模一样。那幺,接下来会听到什幺,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

    哭丧着脸的阿曼妮雅慢慢离开千代,以发抖的双手握紧她的掌心。

    「所以……求求妳……」

    不要。

    「就像妳对敌兵做的那样……」

    不要说出来。

    「把我……」

    拜託。

    「也变成……」

    别再叫我做这种事情了……

    「千姬的俘虏。」

    我已经不想做了……

    千代垂下头,任由阿曼妮雅将她拥入怀中。阿曼妮雅吻了她的头髮,吸了吸手指,然后将沾湿的指头伸向千代私处。可是那只手抖得好厉害,根本就没办法好好弄。几度给弄疼以后,千代握住了阿曼妮雅不听使唤的手,一同分担那股巨大的恐惧与悲伤。

    她讨厌这个女人。

    更讨厌没有人可以讨厌的自己。

    就算得跟这女人争风吃醋,就算曾经恨不得对方消失,那也是自己为了心爱的少将所产生的感觉。

    是一种……很珍贵的情感。

    「不哭。」

    千代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阿曼妮雅怀里哭泣,反正那很快就不重要了。

    「别哭啊。」

    讨人厌的女人温柔地扶起她的身体,用发抖的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吵醒少将就不好了……」

    然后……阿曼妮雅吻了千代柔软的嘴唇。

    从前有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她从来不晓得人生下来究竟是为了什幺。

    也许是为了某个意念。

    也许是为了某个人。

    不管是为了什幺,只要能找到为其付出的意义与勇气,也就值得了。

    如此一来,就算是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仍然会有阳光普照的一天吧。

    §

    洛雅?凡尔赛醒过来,看到的是烛光映照的帐篷屋顶。这样的注视持续大约五秒钟,背部伤口就传来令她疼得忍不住蜷缩的剧痛。在她神情痛苦地挣扎之时,脑海里浮现了千代甜甜的声音。

    不痛。

    一点也不痛。

    「千姬……大人……」

    随着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语,痛觉真的就迅速减弱了。

    「千姬……千……」

    不用多久,身体就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痛觉。

    「咯……千……咯呃……呃呃呃……!」

    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明确危险性、在脑袋深处绽开的思绪之花。

    「呃……咕……千……千……!」

    即使明白那东西极其危险,许多人仍然惧于反抗。但是,也有的人勇于忤逆──

    「千……代。」

    并且在无可抗拒的支配力瀰漫开来以前,摘除掉那一朵朵不属于自己的黑色花朵。

    洛雅按住逐渐放鬆下来的额头,朝向暗橙色的帐篷吐了口气。现在,除了那句「一点也不痛」尚留在脑海中,其它那些危险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真是不可思议。

    她一向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然而千代所拥有的这项能力,却又令她不得不改观。只是,能够将那能力活化运用到这种程度,据千代所说她还是头一个办到的。

    儘管是不到三分钟前的事,当时在脑海里生长的黑花,如今已模糊不清到难以描绘。

    那些花──具体来说是千代的声音──似乎打从个吻开始,就深深埋进脑袋里。往后每当她抱起千代,总会出现一道道声似甜美的幻听。她们俩越是激情,幻听就越严重。到了现在,已经严重到变成了花的形体、在自己的脑子里恣意喧闹。对于那声音所灌输的意念,她并没有记得太多,或者该说她无法记那幺多。唯一保留下来的记忆,只有短短两秒钟,加上成千上万道说话声。

    黑花绽出声音的每一秒钟,都无法藉由咬紧牙关来撑过去。在每个秒钟内,时间就像被切割成无限渺小,而每个极小单位的时间都塞满了千代的声音。记忆彷彿被侵占般,每一种回想都导向千姬、都只能是千姬。千姬大人是赋予此一恩惠的神子,所有被黑花俘虏的人,都必须无条件服从她。

    可是,所谓的「恩惠」又是指什幺呢?

    洛雅曾经以为,那是比拥抱千代本身要更快乐的高潮。不能单纯用生理角度去形容,而是整个人格、整段记忆都被千代所填满的舒服感。这幺比喻或许连百分之一都攀不上……那就像是随时处于rou体高潮的快乐状态、持续到脑内之花凋零为止。是一种不可能被拒绝的、天赐的恩惠。

    现在她却不这幺认为。

    真正的恩惠,应该是当千代将麻药传进脑内时,藉由自己本身的意志做出筛选的权利──乍听之下十分无趣的这件事。

    随脑内麻药堕落或许是世上最快乐的事情,然而,若能靠着意志力清除遮蔽住心灵的那部分,就能与封锁感官的麻药并存了。

    最好的例子,就是不再因背部枪伤而痛苦不堪的自己。

    这股力量,实在太棒了啊。

    「您醒来了……少将。」

    回过神来,给予了恩惠的始作俑者──千代一手掀开布帘,怀里抱着两个钢碗弯身进来。

    「身体怎幺样?」

    洛雅温柔地看向她。

    「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样啊。」

    千代端来的汤冒出微弱的白烟与熟悉的香味,一整天没进食的洛雅立即拿起其中一碗。用杂粮汤块煮开的浊黄色汤汁、泡熟的蔬菜乾、少到大概只有两口的小米……简单地确认一遍,洛雅便呼噜呼噜地一口气喝光它。

    嘴巴、喉咙和胃一下子暖了起来,连带着身体也变得暖和了。

    千代注视着少将鬆懈的表情,将自己那碗递了过去。

    「外面还有。」

    洛雅颔首接过。这碗也比照前一碗的模式,囫囵吞枣地全部塞进肚子里。感受到从胃开始,整个身体传来的饱足感之际,洛雅轻轻地叹了口气。

    若说战时伙食能供给的饱足度是以往在营地里的六成,现在应该是四成左右吧。以现况而言,四成也算是不得再贪求的分量了。

    深深明白这点的千代……一脸疼惜地看着她的少将。

    「背……会痛吗?」

    「没感觉。」

    「让我看看吧。」

    少将转过身去,动作稍慢地退下军服。露出来的背中上方缠起了满满的绷带,绷带中央除了血迹外,还多了黄黑色的痕迹。

    「如何?」

    「应该立即返回本部治疗。」

    「妳连拆都没拆啊。」

    「光看绷带就能知道了。」

    千代向转过头来的少将微微一笑,替她穿起衣服。

    并不是不想知道、不敢知道,而是知道了也没用。

    面临医疗资源枯竭的第三解放军,所能做的最后一次精密治疗,已经用在取出少将背部的三枚子弹上。物资用尽、丧失军医的现在,根本什幺也做不了。

    除了一件事。

    那就是亲吻少将、让麻药遮断少将的痛觉神经,使她能够像现在这样行动自如。

    「怎幺啦,垂头丧气的。」

    少将摸了千代右脸,挪近距离,好解开她胸前的钮釦。千代任由少将解釦,差不多的时候,再把鬆开的制服往两侧退开。少将一把抓住她白如初雪的rufang。

    「难不成是想家啦?」

    感觉到rutou发出的刺痛感,千代稍微低着头说:

    「没这回事。」

    少将摸着她脸的手缓缓放下,来到另一侧胸部上。两手皆以指腹夹住那对微挺的rutou,缓缓扭动起来。

    「我啊……知道的。身体的情况。」

    「骗人。」

    「真的。」

    少将一脸苦涩地说:

    「所以,抱歉。我失手了。」

    千代将退到一半的衣服全脱了,顺了顺头髮,搂住少将的腰诱导她压上来。少将想吻她,她们都知道不可以,只好改吻脸颊,一路往下到胸口。千代双颊透出微弱的红晕。她闭上双眼、抱紧了吸起rufang的少将。

    在稀薄的快感与受创的理性交界点,一朵出落得相当美丽的黑花凛然绽放。她细思花儿的四瓣。

    瓣「相杀之计」──圆满落幕。联盟那群傻瓜直到大获全胜还没发现打得是自己人,真是大快人心的战果。儘管原本打算三方围攻、来场漂亮的突袭战,都怪那个上校太过倔强,只能採取备案还耗了不少时间。最后甚至得派出第二队来争取逃脱时间,是美中不足之处。

    第二瓣「要人暗杀」──结果尚可。引诱敌军精锐出战、伺机袭击留在本队的大官,只有非常人能及的少将可以胜任。虽然说少将坦言因为伤痛而失手,敌军却直到入夜都没有继续挺进,想必仍然造成不小影响吧?或许让几个重点人物负伤了也说不定。不管怎样,能够阻止敌军前进,也算得上成功一半。

    至于第三瓣嘛……就等着看好戏啰。

    千代抚摸着少将的头髮、后颈到背部……触感变得微黏的时候,她难过地皱起眉头。

    「伤口……很痛吧。」

    「嗯。」

    「痛到都没有力气了吧。」

    「嗯。」

    「看您回来时,虚弱成那副模样……」

    「妳想说什幺?」

    少将抬起头来,前髮凌凌乱乱的,静候千代回答。千代替她拨开眼前的乱髮,悄声说:

    「现在撤退……还来得及。」

    「到哪?」

    「厄当。我们的眼线,还在运作。」

    「然后?」

    「治疗完……往西或往北,远离这个地方。我的话,有办法让我们活下去的。」

    只要像以前一样,引诱某个村落、某个组织的人对自己下手……就能创造出自己和少将的容身之处了。

    可是,少将却摇摇头。

    「妳啊,果然还嫩着。千蛋。」

    「是千代……」

    少将看似疲倦地放鬆身子,缩在千代胸口静静呼吸。一会儿后,沙哑的声音缓缓道:

    「妳很聪明,也有能力,就和阿曼妮雅一样。但是,有的时候妳必须重视在她人身上发现的、自己所没有的特质。」

    「是的……」

    「我这个人啊,没有妳们那种聪明的脑袋。打从一开始,就是死脑筋的军人。」

    「意思是……基于军人特质,向您提出撤退事宜,是很不恰当的行为。」

    「看吧。才刚说妳聪明,马上就验证啦。」

    「那幺,至少也该治疗……」

    「身体的话,有妳的麻药就够了。」

    「……这样下去会死的!」

    千代焦急地大喊。副官连忙赶来关切,被少将打发掉,仍不安地守在外头。少将沉默许久,才慢慢地说: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想为了玛尔克森人争取我们该有的一切。安全的土地、充足的资源……只要有了这些,身为前鲁特亚人民军的一分子,玛尔克森人就不需要看自由联盟的脸色行事,也不必当居无定所、成日只待粮食发放的次等领民。」

    「次等领民……」

    「是的。对自由联盟而言,所有领民都存在着视同化与否的差别待遇。我等玛尔克森人因为新进,绝大多数仍尚未同化,只能被视为难民对待。这并不能怪联盟,她们光养活自己就很辛苦。况且,在土地与资源极度缺乏的这块大地……不论我们怀抱何种理念,最终只会衍生出引发憎恨的阶级概念。」

    「那幺,少将又为何要与联盟作战呢?既然能理解联盟的作为……」

    「我能理解她们,但是其她玛尔克森人能够理解吗?」

    「啊……」

    少将说得没错。

    即使能站在双方立场、了解彼此的癥结,仍然是不够的。要想对错误的体制做改革,就得靠大众力量来实现。在试图与对方沟通以前,若己方无法认同、支持自己,到头来一切仍是枉然。

    「无法被理解是很痛苦的事情,幸好我们并非只有玛尔克森与自由联盟两条路可以选。或许,大海另一端的人们,就是看中我方民间与高层的矛盾,才与我接触吧。」

    「地球联合军……?」

    「是啊。就是那个叫赛尔菲尔的高个子。」

    千代鼓起了嘴,但少将没注意她的脸,只好又丧气地把气吐光光,说道:

    「我知道呀。可是,我不懂这场战争对她们有何利益。连她们为何要帮我们训练部队,也想不透。」

    「聪明的千蛋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是千代啦……呜。」

    其实啊,不想知道反而还比较困难呢。身为少将的贴身参谋,千代和阿曼妮雅好几次都在少将与某人的密谈中出席,儘管她们多数时候只负责服侍少将。对于地球联合军为何接触玛尔克森,千代已经能推出个大概。然而说起这种大事,果然还是由少将亲口道出会比较来得有说服力吧。思及至此,千代熟练地用她一贯的装傻口吻追问:

    「到底是为了什幺呢?」

    「还装。」

    「告诉人家嘛。」

    「自己想,就当做是今天的功课吧。」

    「呜呜。」

    对自己小脑袋瓜里所想的事情了若指掌的少将笑了笑。

    「那个组织的目标,与我们所需要的改革不谋而合。这也是为什幺,我会在人民会议上提出向自由联盟正式开战,而赛尔菲尔亲自来指导我们第三军。可是……」

    「可是?」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与改革同等重要的事物……」

    少将说到这里,就轻轻地闭上眼、不再开口。千代见她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就把那句未完成的告白收进心里,跟着少将一同放鬆。

    腹部感受到的,是少将的体温,与发出臭味的微黏触感。

    本来应该是让自己伤心至极的事情,为何现在反而没什幺感觉了呢?

    好平静。

    好想就这样一起离去。

    两个人一起,逃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照顾彼此到老死为止。

    或者,就在此时、此地,用藏在靴子内侧的匕首……

    「报告……!有个奇怪的家伙,要求见少将一面!」

    啧。

    这副官真懂得如何破坏气氛,讨厌死了。

    不过,这种时候,会有哪个奇怪的家伙知道这个地方?若是敌军的话……

    「别担心,有我在。」

    逕自起身的少将拍了拍千代头顶。

    「是的……」

    千代回以有点不安的笑容,赶紧穿好衣服,陪同少将一起走出帐篷。

    唯一一座营火的周遭,数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正朝向一片漆黑的荒地警戒着。两人在副官带领下来到营火旁,本来黑漆漆的荒野,缓缓现出一名中等身材的女子身体。她身穿极为简便的破烂粗布衣,五官彷彿笼罩在无法透视的黑暗之下,看起来十分吓人。

    那名女子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比饰剑要大上整整一号的长剑。如同她的五官,那把剑从头到尾都被黑雾缠绕着。或许它根本就没有实体。

    少将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这幺做──走上前去、向藏身于黑暗的诡异女子开口问道:

    「身分?目的?」

    女子稍微歪着头,就像无法理解少将所说的话。片刻之后,才自顾自地点着头,反问:

    「洛雅?凡尔赛?」

    少将点头……紧接着猛然向前挥出一拳。

    众人紧张地叫出声。但似乎只有千代观察到,在少将动手的前一刻,黑黑的女人就先一步扬起黑剑。少将所瞄準的不是对方rou体,而是那把令人在意到不行的黑剑。当她的拳头与黑雾相触之时,预想中被划伤的结果并没有出现,反倒是黑雾倏地向四周飘散、只留下两块指甲大小的小黑石滚落在地。黑雾缠身的女子向旁边轻盈跃动,抛起手中的石子、打了个响指,黑剑再度迅速生成。

    黑髮女子死气沉沉地说道:

    「别浪费我的石子,很宝贵的。」

    「不回答,三拳内杀了妳。」

    「……好可怕喔。」

    面对少将非常认真的恫吓,黑髮女子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她做出将黑剑繫于腰际的动作,那把剑真的就好端端地挂在腰侧,还会随主人的动作稍微晃动。动作完毕,黑髮女子故作优雅地向少将弯身行礼。这夸张的动作与不合时宜的礼节,不管怎幺看都与穿着破烂的女子十分不相衬。儘管如此,她仍然坚持到行完礼,才将她沾满泥垢而髒兮兮的手轻巧地弯起,掌心压在胸口,说道: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也需要彼此的力量,这是我此行的目的。至于名字……」

    黑髮女子向身旁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黑雾从她手心往上下窜出、带着不吉祥的色彩显现出旗帜的外形。

    「我是贞德。」

    黑色的旗帜在没有起风的荒地上幽然舞动。

    「……圣女贞德。」

    §

    米达伦率领的精锐队并未遭遇任何敌人,一路北上直到英格丽所在处,遇到的只有敌我死伤的痕迹。当九机师传来令人大动肝火的消息之时,她们早已抵达目标地点、将英格丽连人带装甲机救回,并且正将战场上的海莉与遗体尽数回收。米达伦率领机甲兵队急行南下,机甲中队则奉她之命,由英格丽做为嚮导,继续回收任务。然而,当米达伦赶回车队时,疑似敌将的家伙早已逃到远处,还得到菲莉克丝差点被干掉的消息。她没空去抱怨菲莉克丝的无能,而是在接到军官团带来的另一件消息后,赶紧卸下装甲机、奔至正处于手忙脚乱的医疗帐篷。

    到头来,自己根本没有为加百列那家伙做点什幺,还害费婕遭到波及了。

    无能的人……是我才对啊。

    「唉……」

    在独自叹息的米达伦身后,安洁莉帕中校一脸焦躁地离开医疗帐篷,叫上了分布在车队各点的师团长及师参谋长们……除了正接受急救的那两位。各部职务则由参谋准校们接手。很快的,三位师团长与五位师参谋长,都聚集到本队主营帐内。安洁莉帕严令机甲部队防守主帐,而后带着非常难看的表情进入帐篷。

    打了胜仗的海瑟上校与莉莉安上校以为中校是要表扬她们,两人都做好勉为其难接受的心理準备,然而安洁莉帕丝毫没有这幺做的迹象。她沉默着来回踱步,一脸不晓得在紧张什幺的样子。现在除了两个期待被表扬的人、一个大概已知晓现况的人以外,剩下五人都认定她们的中校指挥官大人肯定是被奇袭给吓到了。

    那位大概已知晓现况的人──四机师参谋长茱莉亚少校盘起了双手,对不安到额头都冒出汗水的安洁莉帕问道:

    「中校,您是不是有什幺话想对我们说?」

    安洁莉帕闻言,回以苦涩的神情。

    「我在想,玛尔克森可能已经猜知我军此行目的……」

    萝赛儿少校一手抱着腰,慵懒道:

    「增援友军?」

    「……那是表面上的理由。」

    「不然还能干嘛?难不成要帮西方军整顿她们的问题啊?」

    「……」

    眼见安洁莉帕哑口无言,萝赛儿脸色也沉了下来。温蒂妮少校接着问:

    「情况,多严重?」

    「与克蕾莎准将方面的通讯中断……那是遇袭前的事情。」

    「那幺,或许正与解放军交战。」

    雅尔玛特少校和莉莉安上校互看一眼,点点头说:

    「我军正面战线,面临的敌军约有千余名。若加上补给队方向的敌军伏兵,数量不能算少。」

    「妳的意思是,西方军面对的解放军可能早已被击破?」

    「正是如此。」

    潘妮洛上校走到桌子前,两手撑在桌上说:

    「那幺,准将最有可能面临的情况,就是直属军队与不听令的军队皆布署于击溃敌军的都市外。留守部队是哪支?」

    「守备亚库兹克的十机师,对联盟一向忠心耿耿。」

    「十机师……波赛莉娜上校啊。」

    「是的。」

    「这下可有趣了。」

    「十机师乃本部直接派遣的部队,她们对联盟的忠诚……」

    潘妮洛抬起手向安洁莉帕示意,然后垂下头叹了口气。余息未止,她便抬起头来说道:

    「波赛莉娜握有未经损耗、精神饱满的机甲师团,并且佔有西都的各个重要据点,而市外又有两股疲惫势力爆发冲突,对她来说是非常有利的局面。不管是顺水推舟也好,直接涉入也罢,无论怎幺做,她都佔尽绝对优势。以我方与玛尔克森爆发战争的现况,本部也无暇顾及腐烂不堪的西方军内斗,若她们能有个足以结束内斗的强者出来领导,而那个人又是与本部有关係者,更是再好不过……」

    安洁莉帕因着潘妮洛道出的事实不寒而慄。

    本部方面正是为了防止西方军内斗,玛索总参谋长才派遣她统领支援部队。

    若西方军处于劣势,支援部队就协助无暇内斗的友军抗敌。

    若西方军佔尽优势,则以中央身分介入可能因动员产生摩擦的各个部队。

    可是,兵临西方都市的解放军却将超过千名的部队,秘密绕过西方军、阻击支援部队,很可能就是因为她们猜知支援部队的用意。或许单纯是孤注一掷。

    真是糟透了。

    「乾脆将部队一分为二,怎幺样?」

    大伙看向提议者,也就是九机师参谋长温蒂妮。她一手扠着腰,一手指向地图上的亚库兹克。

    「半数部队先行前往西都观察局势,剩下的部队等到整顿完毕,再前往会师。如此,若西方军有什幺状况,也能视情况採取行动。」

    茱莉亚想起腹部挨刺的伊蒂丝,本欲脱口而出的论点突然就打了结。她身旁的萝赛儿见状,便代替她摇了摇头说:

    「玛尔克森的洛雅?凡尔赛仍然潜伏中。若她再度展开奇袭,我方精锐分散,加诸天色将暗,恐怕会陷入苦战。」

    雅尔玛特也同意这个论点:

    「能够消灭四机师的机甲兵大队,可见她绝非泛泛之辈。我们必须将精锐集中,以防止她再度攻来。」

    看到没人附和自己,温蒂妮一脸不太高兴地说:

    「那幺,我们是要在这等到晚上啰?西方军那儿该怎幺办?」

    「祈祷她们别蠢到无视本部的威严如何?」

    「就怕她们瞧不起咱们这支混编部队。」

    「说到底,本来我们也不该在这边遭遇敌人。西方军的监视也太随便了吧。」

    「或许她们的侦查範围都锁定在友军阵地吧。」

    参谋长们妳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西方军,唯独茱莉亚默默注视不知所措的安洁莉帕。

    这个女人,虽然表现得令人不爽,头脑倒是挺不错的。只是,本部或许以为这趟任务简单到可以让她当垫脚石,却没料到竟然会遭遇这种两难情况。若不给她点意见的话,她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大家……听我说。」

    谈话声渐落,众人目光一致射向安洁莉帕。她环视帐内每个人,紧皱着眉头说道:

    「我们主动搜查敌军,并对其所在之处发动攻击,同时派遣联络小队前往西方军那边……如何?」

    温蒂妮对这项与自己有些雷同的提议不太满意,她故意深深地叹息,但没说什幺。雅尔玛特与碧娜倒是觉得这方法很不错。

    「虽然也可以想办法避开敌军,要是能干掉那个乱来的敌方指挥官,就无后顾之忧了。不过,派遣联络小队的用意是?」

    「观察西方军的情形,视情况……」

    安洁莉帕嚥下口水,稍微压低了声音说道:

    「决定我方支持的派系。」

    在座所有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很快就对看风头的提案取得共识。大家一致同意这个作法,但是对于主动搜查敌军,仍然意见相左。

    西方军的隐忧早传遍本部及各支部,说实在的,也没有人想管她们。更别说她们这批支援部队,根本无法对意图兴风作浪之徒产生威胁。若西方军乖一点,她们做为本部代表还能得到一点尊重。倘若搞成内战局面,自保都来不及了,遑论制止。

    至于对解放军的因应策略,除了安洁莉帕提起的主动出击,尚有萝赛儿的以逸待劳、温蒂妮的兵分二路等意见。众人对于第三解放军的资讯少得可怜,许多建立在推测上的论点难以支持,想来一时半刻得不出结论。

    眼见大伙争执不下,安洁莉帕一脸无奈地步出帐篷。茱莉亚见状,跟了上去。她随安洁莉帕绕着帐篷漫步,假装无意间说道:

    「有的时候,打开眼界,才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事物。」

    「大家的提议都有值得参考之处。或许,这时候该相信拥有实战经验的论点。」

    「如果妳的方法比较值得一试,该怎幺办?」

    「妳这幺认为吗?」

    茱莉亚点头。

    「以任务角度来看,确实解决洛雅?凡尔赛,对于平定玛尔克森是很重要的一步。」

    「非任务角度呢?」

    「以四机师参谋长的立场……我恨不得亲手毙了伤害师团长的家伙。」

    茱莉亚这般说道的同时,显露出相当震怒的目光。然而那股情绪只存在于双眼之内,丝毫不影响她美丽的脸蛋。安洁莉帕苦笑道:

    「单以迎战敌将来说,不论採取何种方案,最终应该都能达成目的。」

    「若我们能佔尽先机,击杀成功率将会比守势来得高。」

    「妳……难不成有了好主意?」

    「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给点提示。」

    「愿闻其详。」

    茱莉亚微微笑了笑,然后领着安洁莉帕,在机甲兵队护卫下来到离主营帐一小段距离外的某辆运输车。安洁莉帕知道里头关的是二十多名降兵,以及一位从敌军阵线救出的八十一步兵师团长。她似乎稍微理解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无奈脑筋动得越快越容易打结,思绪每每快要碰触到重点,就先形成乱结、动弹不得。

    「降兵与降将,本来都是联盟的人。按理,会得到完善的待遇。」

    身边这位少校的声音犹如清澈的泉水,从头顶缓缓浇下,一下子令安洁莉帕脑袋活络了起来。

    「玛尔克森没想到,我们会秘密逮捕她们。」

    「是。而她们身上只藏有匕首、没有通讯器材,推测对方无法直接判断俘虏情况。」

    「或许,看的是我方进军与否。」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安洁莉帕和茱莉亚相视而笑,而后快步返回帐篷内。

    决策的结果,安洁莉帕的提案以略高于半数的票数获得採用。其实她本来不需要这幺做,大可直接调动部队。然而,一意孤行终有极限。更何况,自己能像这样站稳双脚、据理力争,也多亏了茱莉亚在旁提点。

    正如同那个女人所言──所谓的战争,并不像教科书上讲的那幺单纯。加上这突如其来的序战洗练,安洁莉帕不再像之前如此盲目地奉行先人的教诲。

    毕竟,战争型态已不同以往。

    她们现在将要动员三千名机甲兵力,而目标仅仅是找出藏匿于附近的一员敌将。

    儘管兵力上有着如此悬殊的差距……她们仍然得试着握有先机。

    安洁莉帕唤来通讯兵,向各部准校发布命令。

    「这里是安洁莉帕中校。传令全军,所有机甲兵队、机械化步兵队立刻待命。另外,茱儿、穆希凯、潘朵拉三人,现在马上到本队集合。」

    语毕,安洁莉帕就像卸下重担似的,逸出不很沉重的叹息。她转过身来,和冷静地看向这边的茱莉亚对上了眼,不一会儿又慌乱地别过目光。

    呼。

    以前经常听部下说,可靠的前辈总是很迷人。当时的她并不了解这个道理,也没什幺前辈愿意带自己,或许跟那不太讨喜的个性有关吧。

    不管怎样,此刻她总算明白,为何走到哪都有人搞姊妹恋这一套了。

    对于给予了不成材的自己细心教导的前辈,安洁莉帕打从心底深深感受到无法抗拒的雀跃之情。她就这幺露出了有点开心的表情,小小声地向自己的内心做了回应。

    「茱莉亚前辈……」

    这时候的她还不晓得……手里拿着的话筒,仍然处于通话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