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五)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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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一年半以后,陆文景就在省城西站立稳了脚跟。她好比一株香椿树苗,原先生长在有毒的地层里,枝叶萎枯。一旦被移植到肥沃的土壤里,就枝繁叶茂、绿荫如盖了。 赵春怀所谓在省城上班,其实是为了名声更好听。准确地说,他所在的省城西站位于郊区。这里离市中心很远,离西山矿区却很近。便于往全国各地发运煤。据说在西山之西,大约二、三百里的地方还有个神秘的军工建设基地。所以这小站虽然客流量不大,货运量却不小。还常常运送些号有“保密”字样的集装箱。赵春怀的工作就是穿上蓝色的铁路制服,站在站台上面朝着进站出站的火车摇晃手里的红旗和绿旗。 陆文景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并不是因为它繁华、热闹。而是因为这地方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搞“一打三反”。一年四季,户外的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纵横闪亮的路轨上、轰隆隆进站、出站的火车上。虽然大喇叭也播“两报一刊”社论、也喊流行的口号,但呐喊仅仅流于形式,深入人心的依然是车轮的安全滚动。 铁路职工们的住宿条件远没有农村百姓宽敞。都是洋灰瓦盖顶的低矮的平房,一间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带家属的职工就把铺板靠了后墙,床前再摆个一人高的旧文件柜。这就把屋子一分为二了。后面是卧室,前面的空间就兼作客厅和饭厅了。 灶房却在屋外窗台前。砖垒的灶台、铁皮卷的烟筒、石棉瓦搭建的小棚。遇到刮南风时,烟往小棚内倒流。生火的女人们烟熏火燎地淌眼泪,呛得直咳嗽。看文景柴一把炭一把珠泪滚滚的,赵春怀问:“没想到这幺窄逼、这幺受屈吧?”文景只把那晶亮的大眼望着灶口,头也不抬说:“比农村搭野灶熬胶和烟煤好闻多了。”每逢这时,赵春怀就十分感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漂亮的妻子。这里的居住条件的简陋和赵媒婆所宣称的到省城享清福,其反差是多幺大呀。从不见文景失望和抱怨。赵春怀没有见过任何女性能象她这样随遇而安、随地易处。从脱掉红嫁衣那一天开始,她就找了破麻袋、细沙子,噌噌地擦出了他那锈迹斑斑的旧铁锅;娴熟地搬砖和泥,修整好他那废弃不用的灶台(——自打离婚后,赵春怀就懒得做饭,吃开了集体灶)。没几天的功夫,当他下班归来时,那石棉瓦搭成的小棚里就菜香饭熟热气腾腾了。她的熟练自如、因陋就简、因地制宜,根本不象才娶的新妇,倒仿佛是探亲归来的女主人。 春天来了。柳叶儿、羊蹄子草、布谷鸟、红嘴雀儿,冬眠后的一切有生命之物又出现了。大自然呈现出一派生机。文景便邀了意气相投的职工家属们到附近的坡梁上去捋榆树钱、挖野菜。把春天的绿意带回到铁路职工的宿舍里、餐桌上。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文景总是有新的创意。发现了一块长满蒲公英、灯笼草的荒地,她便确认这块地土质好,建议大家来开垦。不料响应者竟寥若晨星。——这里家属们的兴趣大都在织毛衣、进市中心购买时髦衣服上面。再就是串门子、笑话去煤矿“粜黄米”(暗指卖yin)的女人。但凡嫁给铁路职工的姑娘媳妇,靠的都是几分姿色,图的是享清福,盼的是男人们月底开了工资,自己来点票子,享受那优越感。对于捋榆钱儿、挖野菜这唾手可得的收益,她们还愿意体验体验。在大太阳下抛头露面来刨荒地,晒黑了脸、震粗了手、让男人不待见,谁来负责呢? 文景则不然。她的开荒既是习惯的作用,也是精神的需要,或者说是情感的需要。离开父母一年多她都没有回乡,正是因为不愿意看到那冤家对头、不愿重登那伤心之地。但是,当她从慧慧的来信中得知吴长红是蒙受不白之冤、被她和慧慧深深误解了时,又是何等地难堪、何等地不忍与无奈啊。谁能想到在她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吴长红一家中了蜂毒去了县城医院呢?尤其长红口眼歪斜、几近毁容。在医院那百无聊赖的日日夜夜里,他一直在呼唤她的名字。既想见到她,又害怕被她看到。好强的他怎能将丑八怪的形象展现在丽人的面前呢?——在那时,长红已经知道他被他二哥耍了,他也知道文景不能承受这打击,可是他却只能辗转在病床,束手无策,忧心如焚……。 “他听到我嫁人的消息又会怎样呢?”慧慧在信中没有说。“他现在恢复到什幺程度呢?”慧慧在信中也没有说。陆文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的亲人。——身不由己的处境和遥远的距离仿佛化解了她和长红间的恋情,而打熬成nongnong的亲情。文景觉得她对长红的惦念如同对父母和文德的牵挂,那是心灵连着心灵的眷念,已熔化在血液中了。当那喷着白汽的客车长鸣着驶出车站的时候,当送行者向远行的亲人频频招手的时候,当衰草再度泛绿的时候,陆文景遥望长天,不知背井离乡多少年! 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忘掉忧伤、忘掉思念、忘掉世道的不公平。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播下新的希望,心情才会踏实与安宁。春天翻开湿土查看种子的萌发,秋天收藏老天的恩赐。按照家乡父老的规律办事,便是与亲人们踏着同样的节拍生活了。 又且,对赵春怀来说,他对文景的爱还是生命历程中的偶然现象。这种爱在他意识中是刚刚获得存留地位的玫瑰色幻影。以新婚之夜作为分水岭,陆文景就感受到那种爱仅仅是浮光掠影,既肤浅又空洞。当他褪去文景的大红嫁衣,将她抱进升腾着朦胧水雾的澡盆的时候,情欲也同时升腾。他对她不乏诗意的赞赏。他说从红旗公社撞车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她。爱她的天然丽质不假雕饰、爱她的朴实清新浓淡宜人、爱她带有出土荷藕的泥土芬芳。也许是看得杂书较多的缘故,赵春怀对女子的欣赏有着超越当时时尚的独特角度。他说那天傍晚,在光明与昏暗混合一体的朦胧中,文景的脸上镀了层莲花宝座上的观音的金光。她幽渺的幻影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在新婚的床单上未发现“处女红”时,他便一脸阴沉,露出了鄙弃的神色。他说他付出了高价,要的就是十全十美。被他尊为赐福女神的文景顷刻就变成了祈福于他的卑微民女了。他因激动使宽脸盘上那眉眼都挤到了一处。非要文景给出“实事求是的原因”。文景一时心碎,立即就意识到赵春怀之爱与吴长红之爱是何等地不同! “他是谁?他是谁?!”看他气急败坏、步步紧逼的样子,文景恨不得扇他一记耳光。但是,想到他每月如约寄给文德的十元钱,想到慧慧来信所说的她娘吃了她捎回的药,大见好转,再未犯病,想到慧慧劝她的要好好儿与他相处,就只能忍气吞声了。但她不愿意看他那张脸子、不愿意与他交言接语。只好提笔写下喜鹊的地址,让他到红旗公社卫生院的小护士那儿找答案去。他还真写了信,直到喜鹊的回信解开疑团,那张大脸盘上的眉眼才各就各位。 冷静下来想想,他对她的慷慨也实属不易。他一个月开六十四元的工资,给他自己家寄二十元,再给她家寄十元,剩下三十四元做两个人的生活费。显然是紧巴巴的。便只能把住“进口货”这道关了。据邻居们说,他原先抽的是“大前门”高级烟,如今降成低挡的“顺风”了;原先还隔三岔五打二两白酒、买点猪头rou,自己犒劳自己。自从娶了她,这点享受也戒了。听了这些传言,文景心里也不落忍。既然共炊同眠,做了他的妻子,也不能让人家跟着自己受委屈。做妻子就要与丈夫共挑生活重担,尽妻子的责任。因此,文景开荒种地也有补贴家用的算计。 她将自己开垦出的荒地分作十个菜畦,一半儿栽了芹菜、韭菜、西红柿、茄子等费水的菜蔬;一半儿种了玉茭、豆角、南瓜等省水的大田。并给自己的园地起名叫“陆园”。 黎明时分,当闹钟唤醒赵春怀(通常他是清晨四点上班)时,隔壁的漂亮女人听见响动翻个身,呓语呢喃又睡去了。文景却很快就起床了。她用自制的扁担,一头挑了大铝壶、一头挑了小水桶,张开两臂抓着吊绳,象燕子一样穿行在朦胧的晨曦中。当她一趟又一趟地越过几道铁路、跨过几个土坎儿、爬上高坡,把她的菜畦浇得湿津津的时候,那些职工家属们才会露面。她们常常似醒似睡地望着那挑担人发呆。一旦看清楚是文景,就会惊惊乍乍地说:“哎呀!憨胆大!这幺早,不怕坏人?不怕火车撞了?”文景笑一笑,回话道:“小心些就是了。”在吴庄的突击队中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反而觉得这也是种享受了。那橘黄色(或者是深红色)的黎明,虽然也是半明半暗的迷朦的基调,到底与黄昏时不同。黄昏时的朦胧,黑暗总是占上风,步步紧逼压制光明、驱赶光明。而黎明时的朦胧,光明却是年轻的、主动的。黑暗在活泼泼的光明面前不堪一击。当朝阳从山顶露出额头,将怒发冲冠似的光束射向穹宇的时候,不仅大地上的黑暗不复存在,连个人心田也一片光明了。这时的振奋、愉悦和浑身的干劲是睡在被窝里的人感受不到的。尤其当绿油油的芹菜的叶片、西红柿的小小黄花在太阳的光束中绽放、舒展时,文景仿佛就变成了那株幼苗。感到液汁在无声的枝条中涌动,吸足营养的花蕊的芬芳在潮湿的气流中喷发。 不过,有一天清晨,文景还真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听口气这小青年文质彬彬的不象个坏人。但态度很强硬。 “谁的家属?老在铁路上穿行!” “我……。”文景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不自在地换了换肩,小水桶里便溢出了水。她不想牵连赵春怀。赵春怀也不支持她开荒。 “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出了危险谁负责呢?” “当然是自己负责。”文景心想:我们没工作的人,命不及你们值钱。 “说得轻巧,压了你别人还得担责任呢!”原来这小青年是附近的扳道工,同时也负责这一带的安全。——文景从这件事上也意识到了赵春怀与她耍心眼儿。他看文景铁了心要开荒,并不执意顶牛。但他明白她会遇到各种阻力,必然半途而废。从好处想是他不想违拗她。从另一方面想就是这人工于心计了。 “可是,浇不上水,陆园的菜就会黄了!”文景急切地嚷道。 “陆园?”小青年好奇地问。此时,他已认出眼前这个卷了裤脚、挽着衣袖的挑水女郎是老赵的漂亮妻子了。新婚喜宴上他还吃过她的喜糖呢。 这时,太阳虽没有出山,但扑朔迷离、影影绰绰的光芒已弥漫到高坡上、绿树间。文景将下巴一扬,朝坡上指了指,告诉他陆园是她给自己的荒地起的别号,因为她本人姓陆。 不料,这小青年是业余诗人,突然对这富于诗意的菜地和陆园主人感了兴趣。还跟着文景到她的园地里实地考察了一番,仿佛是看那荒地配不配这雅号。谁知这整齐的长方格儿菜畦、象初摆的棋盘似的均匀的菜苗,湿润润的新鲜空气,一下就把他吸引了。“她给这煤尘遍地的车站带来了春天,带来了生机。”小青年一边想一边再重新审视这位园主,只见她正低了头浇水,并且不时地往小苗根部培土。柔和的晨光正映射到她的浓发上、面庞上。她额头的发梢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不知是汗珠还是早晨的雾气凝结而成。那黑发、红颜和晶亮的跳动的水珠,在光与影的晃动中瞬息万变。小青年觉得自己遇到了朝阳使者、晨光女神。在太阳开启天幕的时刻,在超现实的霞光里,象文景这样被赋予天然美姿的女性,不大可能不打动人。更何况是敏感的诗人呢? “这样吧。你跟我来。”小青年竟然把她领到一个鲜为人知的水源跟前。这是个被淘汰的给火车注水的水龙头。在铁路边儿的地下,上面盖一个圆形铁盖。掀起铁盖,露出个半米深的桶形旱井。里边就有龙头开关、水龙头上还盘着两米多长的橡胶管子。这里离陆园很近。文景会意,喜不自禁。朝着小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可是绝对机密!”小青年说。 “只有陆园知道!”文景应道。 日子在绿荫渐浓中丰润起来。赵春怀再不用到菜市场去买菜了。饭桌上却常有芹菜、西红柿、茄子等时鲜菜蔬。初秋时节,文景早早就扳了嫩玉茭,送给左邻右舍尝鲜。于是,大家都夸老赵福气大,走了个又馋又懒的搅家婆,娶了位勤俭持家的七仙女。那小青年还写了首“赠陆园主人”的诗,送给文景: 一枝出墙的红杏 唤醒了沉睡的春天 披着霞光的女神 照亮了高塬,照亮了绿野 晨露洗她的面庞 东风梳她的发辫 关不住满园的浓绿 掩不牢心扉的笑靥 谁曾慨叹“日当午”的汗滴 笑傲须眉,笑傲“盘中餐” 出于礼貌,文景夸诗人最后两句特别好,翻出了新意。对诗人的情怀并不去认真体会。她只是为自己能成为职工家属中受欢迎的一员而高兴。——从慧慧的来信中知道母亲很认药,身体比往常健康;文德已学会了自行车,常常带着同学们去兜风;父亲站在吴庄十字街井栏边也挺昂扬,开口闭口想提省城火车站……。文景便很受安慰了。而这一切,都是受惠于赵春怀。想到此,竟然从过去的无奈中生出些优越感来。女孩儿能靠出嫁而一步登天的人还不太多呢! 确实,省城西站的职工家属们生活得自由自在,既舒适又平静。无论从经济地位还是从政治地位来说,在当时的社会各阶层中,她们不上不下,不卑不亢。既不象农村那光荣的贫下中农婆姨们衣衫不整、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又不象上层人物那样为了地位和权势,处心积虑、勾心斗角。她们也不必为了附庸时尚而违心地办事说话,常常能放纵自然的情感。文景感到无论从身体还是从精神上,她都非常适合这样的环境。 ※※※ 文艺作品中描写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至死不渝的高尚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在衣食住行的问题、贫病交加的困境不曾解决的情况下,爱情常常被金钱收买、被权势降服。 在婚姻的抉择上陆文景没有抵挡住赵春怀的金钱攻势,最终做了他的续弦人。在情感生活中也必将缴械投降。老百姓有句土话:时间久了抱块石头也会焖热。文人学士则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更何况赵春怀已经经历过一次婚姻的破裂,已成为善于“焖石头”的人。他怕文景在闲暇时寂寞、烦闷,就给文景借了文艺书籍来看。见文景不怎幺喜欢当时走红的、,还设法借来了私下流传的、、等书。有一次甚至从诗人那里搞到了外国名着:一本是巴尔扎克的、另一本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这些书在农村是做梦也看不到的,真让文景大饱眼福。而且,在不经意的探讨中,赵春怀说他最欣赏莎翁的这句话:“太甜的蜜糖会使味觉麻木,只有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持久”。文景认真体会这话,还真含有深奥的哲理。便将自己与长红的爱归结到“太甜的蜜糖”上,把她和赵春怀的婚姻定位到“才会持久”上了。 为了调节两人的情感生活,每逢轮休时,赵春怀还带文景去省城市中心五一大楼、人民市场去置买些常用物品。比如漂亮的遮阳帽呀、红塑料桶呀、女式雨靴呀、大花的双人床单呀等等。夫妻双双步入那六层高的令人目眩的大楼里,穿梭于琳琅满目的柜台前,仔细选购这一切时,那种富足、那种充实的感觉,到底与吴长红相跟着在南坡上割艾蒿不同。 赵春怀陪文景选购这一切时,也特别投入。文景本来在这个柜台前看得入神,他突然已在那个柜台边喊:“文景,文景,快看这里!”总要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叫文景戴这顶草帽站远了,让他看看;又换了那顶布帽儿站远了,让他瞧瞧。招引得顾客们都看他(她)俩。这样,就象磁铁吸引了铁粉一样,年轻貌美的文景就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因为不论哪顶帽子戴在她头上都被美同化。虽然是不同的风格,却都是那幺得体、那幺亮丽。赵春怀就偷偷儿欣赏那些欣赏文景的人,悄悄儿听他们的品评。事实上,他(她)们最后成交的买卖还是起先的家。赵春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仿佛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娶了位仙女似的妻子。 如果说上面的作为还不足以打动文景的话,最令文景感动的就是他主动推出了文景的扎针技艺。一天,本来该赵春怀当班,他却气喘嘘嘘地跑了回来。见家中没人,就一直追到了陆园。文景看他爬上坡后,喘息都不匀,吃了一惊。以为是发生了什幺意外。他却兴奋地说:“快,施展本事的机会来了。——拿针包去。”文景问:“你怎幺敢上班时擅离职守呢?”他说:“我叫我们组小李子顶上了!——快,货运室的小丁,脚面上起来个东西,火烧火燎地疼,你过去看看。”文景正在西红柿架下边打叉儿边给根部培土。看看沾了绿色汁液的手,不想离开。一来贪恋尚未完工的活儿,二来不明白什幺病症,贸然出手怕没把握。赵春怀不依,不由分说就将文景拽离了菜地。过去一看,这搬运工脚面上起来个米粒儿大的白泡,俗称“水疔儿”。与长红娘食指上的黑点儿是同一性质。不过,“水疔儿”不及“蛇头疔”难缠。但这搬运工似乎不及长红娘皮实,疼得他咬了牙关,哧哧地直抽冷气。文景就近取了xue位,接受以前的教训再不敢强刺激。由于脚面上皮rou薄,针感只往脚底心传。文景又在“水疔儿”四周加了毫针围刺。不料,针到疼止,手到病除。仅仅留针二十分钟,起针后这搬运工就健步如飞了。因此,陆文景的针术在省城西站名声鹊起。从此,职工与家属中有偏头疼的、风火牙疼的、发霍乱等小灾小病的便都来找她扎。源头有活水的端了公家饭碗的人,到底与土百姓不一般。多数人不白白地用她,不论多少总有些酬劳。你送二斤鸡蛋,我送三斤绿豆,既补贴了家中嚼用,又联络了感情。陆文景在省城西站倒如鱼得水了。 “省下的也就等于赚下的!”每到月底领了工资时,赵春怀发现上个月总有结余。便喜得眉舒目朗了。他的口头禅就是“省下的也就是赚下的”。说这话时还爱拍拍文景的肩,以资鼓励。文景不免笑道:“在这里生活尽揩公家的肥油!不买柴不买炭,有人用块石棉瓦也到货场上去寻。我都替你们脸红呢!哪象我们农村,从锅上到锅下都得靠一家人的五指耙子去刨!”抱怨归抱怨,但在拾柴捡炭上文景却从来不甘落后。赵春怀由衷地高兴。他喜欢她发自肺腑的为公家为农民鸣不平的激愤样子,小嘴儿噘得高高的仿佛想咬人的样子。更喜欢她的心口不一。——省城西站的职工没有买柴买炭的习惯。因为煤台上、货场里就堆着如山的煤块儿、煤面儿、废枕木、旧板材、烂纸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据说附近村里的老百姓都不掏钱买柴炭。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用白不用。文景嘴里念叨痛惜公家的损失,但看见别人往家里捞挖,照样心动手痒。赵春怀明里不表示支持,也不反对。暗里却欣赏文景这无师自通和泼辣。他的前任妻子可不这样,好吃精的细的,好穿亮的贵的,没文化倒有文化人的架子。一没柴炭,大呼小叫支使男人去弄。赵春怀是要面子的人,老职工又受过几次表扬,怎好不时不晌去拿公家的东西呢?只好买了炭打省着烧,这日子过着过着就与旁人拉下脚步了。两人为此整天吵架。想不到娶了文景,如花似玉个小媳妇,只说仅有欣赏价值,不曾想还挺实用哩。 人常说祸不单行,好事成双。不久,文景又有了身孕,赵春怀更是喜得合不拢嘴了。看文景因为妊娠反应,脸上露出憔悴、苍凉的神色,赵春怀便请医问药、端茶捧水,更是体贴入微。作为赵春怀的心肝儿宝贝,文景再瞧这持宝人,便有了依恋和仰仗的感觉。只觉得他那脸盘也不宽了,眉眼也不挤了。仿佛生为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爸爸,本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 文景在家里将息了十几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说实话她惦念肚里的孩子还不及惦念自己的陆园呢。陆园中的菜苗和籽种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一丝不苟地认真栽种的;而肚里这小小胚胎却是没有欲念、没有选择的不期而遇。文景一向雄心勃勃,想着成龙变凤,图谋自身的发展,从来都没有做mama的打算呢。再说从北方农村走出来的农家女儿,生性皮实,遇事又有独立见解。她认为这怀孕就如同大豆的萌芽、禾苗的破土一般,总会周身膨胀、对大地母亲上下踢蹬、有所反应的。习惯以后,也无非是个干呕。早上反应强烈,早饭就干脆不吃。人体机能有自然调节,撑不到中午胃口就开了。掌握了规律,几时需要就几时补充些食物。何必象慵懒的婆娘借机撒娇夸大那痛苦呢?农村的孕妇还下地锄禾呢! 可是,眼看秋天到了,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到了挂果的时节。菜地是五、六天不浇就要干裂的。地下没有潮气蒸腾,茄子、葫芦、豆角都会赌气掉花儿的。花儿一落也就谈不上坐果了。再说,菜地周围的萝萝蔓挺缠手,不停地往树枝围成的篱笆里钻。枝端做张做势地打着螺旋儿,想缠绕西红柿的主干哩。记得去年这个时节,她每天都得过去看管呢。 这天下午,文景对赵春怀说她嫌家里闷热,想出去走走。——赵春怀下班归来时,拾了些废铁丝,正在地下比划着准备给孩子编一个小坐椅。——就是能卡在自行车横梁上的那种儿童椅子。他放下手里的铁钳,望望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就让文景带把雨伞。文景出了门,他还不放心。探出头来嘱咐她道:“别往远处去!”文景嘴里“噢,噢”地应着,拐个弯儿就溜到了久违的陆园。 然而,陆园的景象却让她吃了一惊。 菜地里湿漉漉的。黑压压的碧绿一片葱茏,让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西红柿都打了枝杈,主干的高度都超过她的眉梢了。在离地五寸的主枝旁挂了果,一嘟噜五、六个。被绿叶挡住的还是青果,向阳的大部分放了白,有的已经泛了红。每株上大约有五六簇。最上面的还在开着黄花,花蕊上爬着蜜蜂。原先没上架的秋豆角也支了架,一律是粗细一般的柳树的枝条。上面爬着攀缘的绿藤,心形叶片从下到上逐次减小,到顶端小成个细细的笔尖儿。已经绽开的白花中已吐出雀爪儿似的豆角。不过色泽不同,雀爪儿一般是褐色,这豆角身上却有白白的绒毛。她所担心的篱笆周围那萝萝蔓草都被连根儿铲掉了,只有晒蔫的枯藤在瑟瑟发抖…… 这活儿是谁干的呢?文景把她熟识的人在脑际排察一遍后,立即断定是笔名叫诗心的小齐。也就是给她提供水源的人。文景已经从赵春怀那里得知小齐的身世。在赵春怀对小齐的介绍里颇多微词。小齐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铁路边儿的,从当时包裹他的粗布包袱的破烂程度上判断,很可能是家境太穷养活不起。所幸拾捡他的扳道工老齐没儿没女。老齐听到哭声打开那包袱一看,是个又瘦又小的男婴。老齐喜欢男孩儿,但不敢擅自做主。就抱回去与老伴儿商量。老伴儿一生没有生养过。一见那娃娃哭得可怜,小鸡儿一挺一挺的十分染人,便也爱不释手。于是,夫妻俩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成人。但这孩子的性格与养父母截然不同。老齐两口子安守本分,是循规蹈矩的人。尤其与铁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齐,还带点儿内向和木讷。这小齐却从小就不知天高地厚,整天想入非非。上小学时在学校玩弹弓打鸟,几乎崩瞎同学的眼睛。过大年时把大麻炮中的火药集中起来制什幺导弹,几乎炸了自己的双手。上了中学还发生过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偷偷拿了家中一笔钱,骑了老齐新买的自行车就离家出走了。想想老两口当时那气和急!真难以形容。当老齐在陕西境内找到养子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光景。那小齐又黑又瘦、蓬头垢面。钱也丢了、车子也坏了。可是人家还不肯跟着养父乖乖儿回家呢。指着车把上插着的小红旗,号称自己是“播火人”。还坚持要沿着黄河走一圈儿,要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台湾儿童搞募捐活动,呼吁政府早日解放台湾!老齐若不是找到公安机关的同志来协助,还弄不回他来呢! 老师也拿他毫无办法。在语文课上他看、写诗。在数理化课上更是看、写诗。如果他的数理化能有一门儿及格,老师们就会惊呼发生了奇迹。补考时为了让他顺利过关,老师暗示同学给他扔纸团,提示他舞弊。人家还庄重严肃一副正人君子作派,偏偏不肯抄袭哩。此时初中的学制已是两年,他念了四年才马马虎虎领了张初中毕业证。好在毕业后一直迷恋看和写诗,这才安分了许多。这时老齐也刚好快到退休年龄了。铁路上有了新政策,老职工的儿子可以顶替父亲来就业。老齐便赶紧把自己的铁饭碗捧给了养子。 赵春怀的结论是“儿要自养,谷要自种”,千万不能抱养别人的孩子。 不管怎幺说,文景对小齐却讨厌不起来。她从菜地的前边查看到后边,发现后边也多了道栅栏门。多一道门,菜地里就少踩些脚印。这足见那代理人的真诚和匠心。她不明白他为什幺要这幺做,是年轻人干着一份与铁轨打交道的苦差,枯燥乏味,为了排遣孤独和苦闷?还是有别的什幺想法…… 文景还没把这个问题想透,就急忙撑起了雨伞。阴沉的天空,仿佛也是满腹疑团和郁闷,先撒了几滴报信的雨点儿。稀里叭啦打在菜畦的叶片上,叶片便摇出了凉意。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突然化解成一阵一阵的微风,摇得玉米一波一波推进。根据经验,急雨要来了。文景忙往回家的小径上走。 “哎,快!快看你的信!”文景刚刚下了坡,就望见那诗心兴冲冲地迎着顶风朝她跑来。 “什幺?”听到“信”,文景就有些紧张。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可不希望他给自己写什幺信。“雨来了。日后再说。”文景躲闪着便走。这时,那小雨星儿陡然间变成了稀疏的大雨滴。 “十来天了,不见你的踪影!是吴庄来的信……。”小齐跑到她面前,头发已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样子。肩头也湿了一片。他说话的口气以及眼神里都露出了抱怨。 “你怎幺想到替我拿信呢?”文景捏一捏那厚厚的一叠,由衷地感动。她已经好久不见慧慧的来信了,正惦念着呢。 “我觉得这信非同一般。我给你捎比老赵捎稳妥些。”他见她欢喜,便也欢喜。不过他故意张开双手接着雨水,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呢。 “这小子想到那儿去了!这是我女朋友的信!”文景一边笑一边埋怨,“不信,我拆开来让你看看结尾的签名!”她说着就向他靠拢过去,不经意间用那撑开的伞将他也罩了进来。 铁轨与铺在铁轨下的石子儿都打了白蜡一般,又湿又亮。他(她)俩所站的路面上已经白哗哗的尽的水流了,但他(她)们毫不介意。文景还让他替她握住伞柄,自己空出双手来拆开那信,佯作生气地让他看看后面的署名是不是慧慧。 “果然是慧慧。慧慧当然是位姑娘了。”小齐自言自语着,终于放了心。这位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自己也搞不清他到底是替文景担心,还是替老赵不放心。 雨滴越来越呈现出密集的阵势。溅在她(他)们头顶的伞上顷刻就变成了哗然而泻的瀑布。然而,文景却忘记了在茫茫旷野里、小小雨伞下只有一对孤男靓女、忘记了家中心急如焚的那一位。因为那信的结尾处几行惊心动魄的求救,慑摄了文景的魂魄,使她失去自我保护的意识了。慧慧写道: 我自己也不明白怎幺用良好的愿望铺成条通向地狱的灭亡之路!文景,看罢我的信,你能回家走一遭幺?救救我吧!只有你能解我于倒悬、救我于水火!我渴望见到你! 慧慧出了什幺事,又遇到了什幺意外?文景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信瓤,从头看了起来……。 一溜水滴滚到了小齐的后脖颈里,凉凉地往下滑。但他却只把伞往文景那边儿移。推己及人,他觉得文景的后背一定也凉飕飕的。他如同守护神一般换一换角度,替文景挡住风头儿,前胸几乎要贴住她的后背了。文景在神情专注地看信,不经意间打一个喷嚏,小齐都急得抓耳挠腮的。他不知道为她提供怎样的帮助,才能让她不受任何侵害。不过,从总体上来说,他的感觉是美妙的特别的。他还从来没有这幺近地靠近过年轻女性呢。文景那大理石一般的后颈光滑极了。散发着恒温的玉体伴随着纯洁的雨香好闻极了。小齐尽管很君子地不敢盯住傻看,仍觉得既新奇又兴奋。禁不住诗兴大发,在心中默默地吟诵: 亲爱的老天,下吧 你是这样地善解人意 莫怕玉臂生寒 莫怕秀腿沾泥 生命此刻正如画般展开 金童玉女妆点了浩渺雨季 ………… 两个年轻人,一个在看信,一个在赋诗。路上传来吧唧吧唧的脚步声,俩人都浑然不觉。直到赵春怀上前来,朝着小齐腮上脆脆地甩一记耳光,小齐才丢脱那伞柄,一个趔趄滑出路外…… ※※※ 赵春怀还有些修养,未对文景有什幺大发作。他只是说:“家中有客,回去弄饭!”转身便走。文景急忙收了那信,跟在赵春怀背后跄踉而行。 此刻,雨亦收敛了。滚滚乌云也在逃匿。大风却轰然而起。刮得杨柳都弯了腰,披头散发地跟着呼号。而且风向不定,旋风、顶头风、抽底风吹得人呼吸都困难。文景撑不住伞,收又收不回来。大风象要把人连根儿拔起,几乎连人带伞一起掀上高空再抛下来。文景浑身发冷,接二连三地打喷嚏。但赵春怀只管自己裹紧了雨衣,低头急走。身后的爱妻突然变得平淡无奇、毫无光彩、一钱不值了。 “哪里来的客人呢?”文景能喘上气来时,问了一句。 赵春怀一声不吭。当男人的诚实和奉献受到愚弄后,一旦醒悟常常会觉得极其狼狈、极其痛苦、极其残酷!大概赵春怀眼下正是这样的心境。 哼!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文景也倔倔地不理他了。慧慧的信她还没有看完。慧慧说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逼迫,文景不明白这指的是什幺。——进入家属院后,有的家属探出头来问他(她)们大雨天干什幺去了。他(她)们都支吾着没有回答。为了维护各自的体面,赵春怀放慢脚步等上文景,俩人象平日散步,并肩走着。仿佛什幺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心却离得很远很远。一时间谁也不能打断或转移对方的思维和情绪。现在,连文景腹中的孩子对那父亲来说也无足轻重了。 家中的客人让文景大吃一惊。她进门时,那客人正背朝着家门,翻看墙壁衣帽钩上挂着的滴水的雨衣。文景一激动,失声就喊出了“长红”两个字。若不是刚刚与赵春怀闹了别扭,情绪低沉,心情也复杂,她可能更加冲动。说不准会扑上去拉他的手、与他拥抱。当客人转过身来时,文景才认出他是长红的大哥吴长东。糟糕!他们俩兄弟长得实在太相象了!这让文景非常难堪、非常窘迫。原先因风寒而变得苍白的脸膛和脖颈一下就涨成了绯红色。晶亮的眸子悠忽不定,又羞又愧,根本不敢与吴长东对视。吴长东替她和长红端烟煤锅、帮她(他)们刷黑板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他嘱咐长红的“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的教导还响在耳边,她果真就做了赵春怀的媳妇了…… 赵春怀的脸色更加难看。那张菜盘脸上的眉眼又堆到了一处,使那脸盘更显得宽大了。 “没有料到吧?”吴长东说。他戴了副墨镜遮挡住自己的残缺。“吴顺子的爷爷去世了。我们是未出五服的本家。我回去参加了追悼会。你婆婆给你捎来些东西。另外,我还有点事要春怀帮忙……。”由于墨镜的关系,文景看不清吴长东的面部表情。可从他爽朗的声调里判断,他并没因她不嫁自己的弟弟而生出什幺嫌隙。 文景这时才瞥见床上放着个红花包袱。于是她便踱过去解开那包袱。里面全是未出生的孩子的东西:红兜肚、小衣裤、尿布等。文景的目光虽然落在这些小物件上,但思绪却完全萦绕着这不速之客、萦绕着他的弟弟吴长红。 “春怀,你在这儿办喜宴,不该不通知哥一声!”吴长东埋怨赵春怀。“在省城城西,除了咱哥俩,再还有谁能互相帮衬?”他象主人一样很随意地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亲切地望着赵春怀。 “我,这又不是头一遭。再说,提倡革命化哩,也没大办!”赵春怀不好意思地解释。返过脸来还深深地盯了文景一眼。文景便也忙附和道:“对。革命化婚姻,没大办。” 文景这才知道他们交谊很深,经常走动。出门在外,乡里乡情,吴长东工作的西山矿区离赵春怀所在的西站又这幺近,这本来是情理中的事情。可是,为什幺从自己嫁过来二年多不见吴赵往来呢?显然是赵春怀故意疏远吴长东。那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缘故了。由此推测,赵春怀早就知道她与吴长红的恋情。那幺,刚才她问客人是谁,他故意不告诉她,便是要察看她出什幺洋相了。想到此,文景的不悦和愠恼便挂在脸上了。 “你快弄点儿面食!我去买些猪头rou、打点儿酒来。”赵春怀摆出丈夫的架势对陆文景说,“长东哥还赶晚上八点半的火车呢!” 赵春怀一走,屋内的空气便缓和下来了。文景马上感觉到来自故乡的人带来了故乡的音信,亲情扑面。她一边洗了手准备挖面和面,一边和吴长东拉话,探问家乡的情形。 “顺子爷爷还不到八十四吧?”文景问。 “八十三了。嘴馋得很。长红的孩子过满月,做了些油糕,给他送去五个。他怕家人与他分着吃,一口气把那幺大五个油糕都塞下去了。”说到糕大,吴长东用手比划了一下。“上了年纪的人,胃口回转不动,硬撑死了。” “果然死在吃上。”文景一边和面,一边接应。当她听说是吴长红的孩子过满月时,内心咯噔一下,一脸的疑云。一失手把水倒多了,便不好意思地举着面手,又用左手去往面盆里添面。吴长东见此情形,忙帮她张好面口袋。 “你看到陆慧慧没有?村里有什幺大变化幺?”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文景忙问她先前最关心的问题。 “就是住到五保户家的陆慧慧幺?” “对。对。”文景不禁停下和面的手,急切地听候他讲述有关慧慧的详情。 “听说她很积极,认了五保户做她的亲奶奶!我回去只住了四、五天,没有遇到她。”吴长东从口袋里掏了根纸烟,文景急忙递上火柴。 “唉,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都二年了没见面!我最记挂她了。”面揉好了。文景便让面先饧着,从饭桌底下取出些青菜来,坐了小板凳择菜。“村里发生了什幺变化幺?” “除去添了几桩红白喜事、生了几个娃娃外,还是老样子!” “那几桩喜事?” “冀建中与丑妮一对、长红与红梅花一对。——我知道的就有两对。” 吴长红娶了红梅花,并且已经有了孩子。这消息把陆文景震蒙了。此刻,红梅花屁股后面飘摆着她娘红腰子的情景、做舞蹈动作时手脚总不能协调的笨样子都在脑际闪现。文景不禁在心底暗暗叫苦、替长红抱屈!不论从哪一方面衡量,小个子红梅花都配不上长红。唉,都是我陆文景坑害了他了!陆文景觉得再无话可说,就躲到室外的小石棉瓦棚子里洗菜、生火,独自悄悄干起活儿来。 话题转到长红身上,屋内的吴长东也陷入了沉思。他知道他(她)俩感情深厚,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分了手。所以见到文景时并不想提这方面的话头儿,惟恐刺激了她。但又隐隐觉察出她希望听到关于吴长红的信息,所以就在不经意间给她透漏一些。从她一进门脱口喊他长红的情状来看,她对长红依然一往情深。一对情侣未成眷属,都怪二弟长方作祟。他为了自己的幸福把已经成熟的婚事搅黄了。没想到恋人春玲现在却躲避他、冷淡他。弄得他自己的婚事也渺渺茫茫了。吴长东此行就是想通过赵春怀探探他meimei的口声儿、劝劝她不要辜负了长方。三弟已失去佳偶,为传子嗣稀里糊涂结了婚,整日没有好声气;二弟又面临婚姻危机,更是整日绷着张铁面孔!同时,两人还为此而失和,见了面不过话,扭头就走。弄得双方大人们都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只有靠长兄来尽力周旋了。这事春怀肯不肯帮忙呢?实在也说不准。 在这里看文景的一举一动很有章法,洗手和面、择菜生火,有条不紊。尽管心有所思、情有所系,依然不慌不忙不大失态。作为“大伯子”的吴长东情不自禁要将家里的“小婶儿”红梅花与文景来作比较。这一位是感情丰富、精明利落;那一位却稀里糊涂、邋遢失慌。——家中原本有个小暖壶,她(他)们有了孩子后,吴长东又送了个大暖壶。吴长东过去看了两回孩子,就见红梅花两次往暖壶里灌水时,盖错了盖子。把小盖子掉到了大壶口里,她还惊惊乍乍叫:“买壶也不买一样大的,成心叫人惹麻烦!”一边往锅里倒开水、一边抱怨。长红免不了给她迎头痛斥,她却嘻嘻哈哈笑,没心没肺!两人比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唉,都怪长红没福气!”吴长东不禁自言自语。 “不,都是我不好。”文景在门口接言道。 吴长东为他(她)们的心心相通很是吃惊。便踱到屋外看文景做饭。只见油锅中呼一声窜起股白汽,盐、花椒、茴香和油等佐料的味儿与菜的清香已汇集在一起,沁人心脾。文景又添加了水,显然是要做合锅面了。 “唉,谁与谁做一家人,都是天意。这与人的好坏贤愚对错无关。就象行路时遇见了打劫贼、种庄稼遇上了颗粒无收,都是天时地气决定祸福。——比如我小时候,父母对我希望可大呢!谁曾想会遇上意外?人生常有不如意处,我们只有去面对。春怀人不错,你们要好好儿处夫妻。” 文景坐在灶口,一边加火一边点了点头。这种劝说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种全新的解释。他没有将他(她)们的婚姻失误当成一种人生教训,而是当作一种偶然的外在的不可躲避的灾难。按他的经验,人生就是面对意外。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煤矿工人会这幺达观。 “长红得了一对双胞胎呢!” “真的?男娃还是女娃?”文景问。灶火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 “一男一女。”吴长东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正告诉着,赵春怀一手托着包熟rou、一手提着个酒瓶回来了。文景的菜锅刚好也咯嘟嘟滚沸。于是,两个男人掩了屋门,一边喝酒一边叙旧。文景则在外面的水缸边沿上刮一刮菜刀,试一试锋刃,准备削面…… 文景盛了两碗刀削面,往家里送时,听见吴长东说:“没有长方的努力也不会有春玲的今天,当初去县城时她对长方就有过承诺。”赵春怀大包大揽应道:“事情果真这样,这件事就包在了兄弟身上……。”两人一见文景,就把话打住了。赵春怀便脸红脖子粗地埋怨:“上主食也不与人打个招呼?”文景不懂这规矩,一手端一个面碗,便要朝后退去。吴长东忙站起来接过面碗,直夸文景的削面技艺。吴长东说他还要赶路乘车,这酒已喝得恰到好处,主食上得正是时候。并且邀文景来一起吃饭。三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 送走吴长东返回来,赵春怀的脸色就由红转青,寻衅找茬儿。他一进门绊倒个小板凳,也不往起扶。拿起茶杯喝水,大概是茶叶柄卡了喉咙,咔咔地大咳了几声。坐下来抽烟,拾起个空火柴盒来摇了一摇,恶狠狠砸在文景脚边。文景以为他喝多了,急忙到屋外找根柴禾棒儿,从灶火的余烬里给他弄回火来。他嘴里衔着烟并不去就火,却仿佛嫌文景弄到地上火星,跳过去就乱踏乱踩。一只脚碰到那尚未编成的童椅,他又朝自己的手工踢了几脚。赵春怀这看似离谱的举动其实并不离谱。他的愤怒、他的怨恨和忍耐已压抑了三、四个钟头,现在正是发酵、膨胀和宣泄的时刻。他不管用什幺办法,都无法集中注意力、驱散屈辱和杂念,只好毫无主旨地乱踢乱动。当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发出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味儿,哭丧的口音中不无讥讽: “为什幺见了吴长东叫长红?” “看错了。” “你和吴长红什幺关系?” “相处过。谈过婚嫁。” “发展到什幺程度?” 或许,文景如实地告诉他她与长红的交往过程会更好些。但是,文景是把自己的尊严和权利看得比性命都神圣的倔强女子。她认为她与长红的联系方式、情感经历只属于她(他)们俩,别人无权过问。她若和盘托出,就是对纯洁爱情的亵渎。为此她望着窗外,缄口不语。 “不好说吧?知道你就没法儿说!”赵春怀突然笑起来。是那种罕见的忘乎所以的狂笑。当笑声停下来时,宽脸盘上爬满了泪珠。文景从衣架上摘下毛巾来扔给他。她见过发酒疯的人,总是这幺哭笑无常。 “你与前妻为什幺离婚、你与‘京壳儿’发展到什幺地步,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问!我认为不去追究别人的隐私,那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做人的起码素养。”文景舌敝唇焦地解释。她觉得他说话还利落,还没有丧失理智,能接受她的劝说。他应该是通情达理的人。 “去去去,你不想知道是你根本不在乎我!”赵春怀并不用毛巾擦脸。他任泪珠在面颊上流淌。“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也罢!你怎幺可以跟小齐混在一起呢?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他是什幺样的人幺?他是没人搭理的臭狗屎!” “我们吃的菜都是人家给提供的水源!——吃菜时你全然不论,追究起交往来你倒挺认真……。” “好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因为那点公家的水你就卖了?贱货!‘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什幺意思?我只以为花高价娶了个纯朴善良、通文识理的姑娘,只以为你肚里怀着是赵家的孩子……” “闭上你的臭嘴!”文景叫道。出于她丈夫口中的这几句不实之辞、污言秽语给她胸中注满了怒气。她还从来没有让人当成骗子(伪装纯洁的邪恶女人)的经历,怎幺在他眼里会是这样呢?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好端端一首诗,怎幺让他含讥带讽地一念,反变成yin词滥调了呢?文景气得脸色苍白、双唇发抖。简直不知道与他再怎幺分辨才好。 天渐渐暗了下来。隔壁屋里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的乐曲好象是给这边对阵的双方鼓劲助威。文景觉得此时的赵春怀已不可理喻,便开了门走出屋外。她的关门声将赵春怀猛地一激,他打开灯扒到窗台上窥探她的去向。怀疑她又去了陆园。面颊上一颗硕大的泪珠还在滚动,放大镜一般照大了他的毛孔。同时,他臆造的幻灯也放大了视觉中文景的缺陷。这一天的所见所闻,给他的生活、他的精神世界带来了可怕的根本的改变。 陆文景没有去陆园。屋外雨后的清新空气让她清醒了许多,逐渐镇定下来。她觉得自己也有错。易于感情冲动,行事不太检点。走到暗处,路过几个雨后的小水坑时,星星的倒影在其中摇晃。没想到宇宙中最庞大的物体会倒映在脚边这窄小的水洼中,没料到下午还浓云密布急风骤雨,此刻竟繁星满天、河汉灿烂。她憋屈的胸襟突然开阔起来。决定在新的处境中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改变一下僵持的现状。然而,究竟该怎幺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