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言情小说 - 暗销肌在线阅读 - 87 故国春坊尚余香

87 故国春坊尚余香

    故国春坊尚余香

    英王去后陈翰林连脚将辜叔时扯出依庸堂,叔时不以为然。

    “陈公当日之言,皇子在侧正可达我议论于天听。听去又如何?”

    “你臧否内阁还罢了,如何还要提旁人?你知这叫作甚么?结党二字岂是碰得的!”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我与那些人素无私交,‘结党’二字从何而来!”

    “你这样想,英王岂会也这般想!今夜便同我去谢罪!豁出我一张老脸,好歹不能将你这条性命断送了!”

    翰林说着便去拉叔时手,叔时扯紧了不肯动,两人扯锯一般,叔时不耐,一把甩开翰林,自己几乎一个趔跌。

    陈翰林苦口还劝,叔时拂袖道:“吾一个削籍之人,如何再入朱门!要杀便杀!”说着抛下翰林大步去了。

    老翰林立在原地默默红了老眼,一会儿转身自去了。

    劝是劝不住的,只好翰林自个儿另寻他法。

    他虽猜着英王必有动作,却不料想殿下微服至此,连宋家人都不曾携带。莫说叔时言语不妥,连他那篇“天下之公”怕也难见容。

    陈翰林出了书院并不归家,直往英王行在去了。

    行在设于知县衙署,如今早被围个密不透风,锦衣宫人持刀侍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翰林立在街对面转来转去,锦衣早看他蹊跷,拿眼睛死死盯他身上。翰林察觉,只得转身又去了。

    天色渐暗,街市上渐起灯火,衙门口高灯大亮,隔墙望去,墙内灯火通明,怕是在筵中了。百无传递之理,翰林只得独自归家。

    初时听说殿下要来,翰林厌透了同文鹤这层关系,生怕女婿攀扯自己奉承英王。

    岂知英王当真驾临,宋家非但一字不传,反连自个儿一齐被关在衙门里,见都不得一见。翰林如今反恨文鹤,微服书院这样大的事,怎能连消息都不递一个!

    街上灯火稀疏将年迈长者的茕影拉得颀长,远望自家门首,翰林难掩一声长叹。

    叔时,同梓业相仿的年纪。

    他再不愿送黑发了。

    梓业人去已近两载。那时京里传来消息,老翰林肝肠寸断恨不能替了儿子,却再不能得他一声“父亲”。

    儿子活着时只是太懂事,对了他只是笑,从没一字抱怨。

    储君薨逝,东宫无所依凭。圣人冷眼就等着看哪一个先倒向旁的皇子。

    梓业一动都不曾动。

    身负东宫辅臣虚名一十二载,无君可辅。梓业私下从未向父亲议论过太子之死或他自己的前路。至人过身,家中所有人都以为大爷暴病而亡,连儿媳都不知他痼疾难愈,甚而疑心有人下毒。

    老翰林不死心,向太医院求了脉案。积郁成疾、气血俱损。

    他的儿子得了病,他不知道,圣人却知道。圣人都知道,却不告诉他。他自己的儿子死了,他要看旁人的儿子也去死,要整个东宫去死,给他的儿子陪葬。

    要他的儿子为储君陪葬。

    太子薨逝一十三载、梓业过身不足一年,叔时被贬为白身,还乡入主书院,为圣贤事求于翰林。

    叔时太不像梓业,却无时不教他记起梓业,当日若将儿子秉性养得有一分像叔时,何至他送尽黑发?

    至此,翰林再不肯拒绝叔时之托。书院讲学、游走儒林、乃至求青蚨于太守,翰林欣然为之。

    梓业死了,叔时却活着。脾气差、不懂事、爱抱怨,却活着。他活着就好。自己死了实无所谓的。

    老翰林一夜辗转。

    第二日一早,翰林重新套上多年未着的公服,扳正衣带、不上巾帻,捧了黑纱幞头便要出门代叔时谢罪。

    一家人流泪苦拦,未成年的孙儿跪下哭求代祖父去,翰林摇首拒之。正是哀惨,门外鼓乐喧天,一路锦衣喝道,英王大轿已在门首。小幺儿跑来报信,一家人登时放声大哭,殿下竟问罪上门了!

    翰林心下惨然,一面喝止哭声,命妻小回避,自携幺子出门迎接。

    英王出得轿来倒吃一惊,老翰林一大早倒已是一身公服,再看旁边小辈,一身襕衫神色哀惨,眼角尚余泪痕。

    英王想了想,一声暗笑,将老翰林扶起来。

    “今日公学尚在,孤唯恐老太史去得早了,故而早早登门,不想老先生还是早些。”

    陈翰林躬身道:“学生岂敢。昨日语多纰缪,正欲驾前谢罪。”

    “哪里的话。”英王道:“正要请教高论。昨日太史‘天下之公’一语在理,只是究竟如何施行,孤辗转一夜仍不甚明,还要请教。”

    “臣岂敢!”

    翰林还要揖,英王扶住了,携手入门而去。

    待英王升了座,翰林领子侄拜了,诸人退下,他便欲为叔时请罪。尚未开口,英王先道:

    “今日名曰求教,孤其实另有一件心事。”

    翰林登时胸中“嘡嘡”,英王缄默一阵,而后低声道:“陈先生灵位何在,可容孤去上一炷香。”

    翰林怔住,半晌才转过来,东宫业师,皇子们自来以“先生”呼之。英王也随故太子听过梓业授课,所以记得。

    翰林老泪成行,跪禀道:“犬子无寿,蒙殿下不弃,在天亦可瞑目矣。微臣不胜惶恐。”

    说着叩首久久不起。

    英王离座扶起来。

    “何出此言。授业恩师,岂敢稍忘。从前随兄长上学,大学士谆谆之诲至今念兹在兹。”英王声音渐渐低下去。

    “学士是业师中最沉静的。平日话极少,我等习字时学士便看书。”

    “我年幼,又最淘气,习字、读书样样不如哥哥,学士教我们临字,我却拿纸偷描学士模样。一日过去,旁人都交了字上去,唯有孤将那张像交给先生。”

    “学士没说话,孤问学士好不好,学士静了一静,说不错,提笔改了两处,愈像他了。”

    “孤便忘了形,同学士说:‘我又不是太子,学也没用,不如画这个有趣儿。’”

    “学士却板了面孔,‘天家奉天承运,诸王分封四方以守四土。身为宗室,一人不正,则祸及宗庙,诸王不正,则社稷危矣。殿下身为亲王,岂可不学,岂不闻八王之乱?这等话圣上听说又如何?’”

    “孤从没见过学士这般模样,怕极了他要告诉父皇,便拿了戒尺向学士哭,说我再不画了,只不要同父皇说。”

    “学士拿着戒尺半晌没言语,最后抛了尺子将孤抱在怀里。”

    “殿下心善、又聪颖,画画得像,字也必习得好的。不必再这样瞧低自己了。”

    英王自红了眼眶,翰林早滚下泪来,掩袖抽噎不止。

    “如何能不记得。还有孤的太子哥哥。东宫是所有人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于父皇也一样。”

    翰林老泪纵横几乎失态,英王扶住勉强笑道:“如今便容这最不肖的学生向先生灵前敬一炷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