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故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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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阳宫上一代老掌教一共收了四个徒弟,老大继承了他的衣钵,是个稳重心细的好苗子。老二不爱练剑偏爱看书悟道,年纪轻轻就心境澄明能够独自开坛讲学,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术法天才。老三是个不安分的混小子,十几年前在灾民锅边拿两袋米换的。老四是官家的孩子,刚送上山家里就被抄了,直到加冠前老掌教都没敢让他下过山。 四个徒弟要说没偏心那是不可能,老掌教最疼的还是那个两袋米换回来从奶娃娃养到大的老三。 老三跟老掌教姓李,名明檀。 李眀檀是个机灵的孩子,十来岁就会设计机关捉鹤给自己加餐,十二岁就会捉妖抓鬼跟人家讨价还价顺带敲竹杠。老掌教拿着藤条从镇岳宫追到老君宫,大雪天里将他扒了衣服抽了十几鞭才老实了几年。 十五岁那年他被大师兄带去参加名剑大会,坐在人家屋顶上嗑瓜子,瞧见那庄子里的暗潮涌动兴奋得不行。他想着自己得做点什么,可自己做了事却没人知道又太没意思。师兄是不敢让他知道了,于是顺手从路边捞了个小少年,文文弱弱的看起来就打不过他。 他捂住那少年正欲惊呼的嘴,对着他眨眼睛:“少侠,看见那边那个人没?我请你看戏,不精彩不要钱,精彩也不要你钱。” 少年宽袍大袖,一身万花弟子打扮,似乎被他吓到怯怯地点了点头。李眀檀笑得更开心,松开他给他塞了一把瓜子,抓着他的手就往屋顶上跳。 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混进了别有用心的人,东道主却还不知道,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拉着少年的手一边走一边跟他说,末了还问少年自己的计划怎么样? 那万花少年点点头,正欲张嘴让他可不可以先放开自己,对方就拖着他躲进旁边的树丛。他没找到机会开口,被这个纯阳弟子打扮的小道士拉着偷进了人家庄里的铸剑炉。少年一边担忧这要是被师父知道保不准要挨板子,另一边却为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感到兴奋。 他们在铸剑炉发现了大批火药,放神兵的地方被破坏了机关,也不知道是要等谁来拿。两人砍断水道来了个水淹铸剑炉,随后就扮着藏剑弟子在庄子找人。 少年也不知道这小道士使了什么法术,原本藏在人群里的贼人竟起了内讧,自己暴露了身份。那时他就和小道士坐在房顶上,看那走投无路的贼人威胁藏剑山庄的庄主要他那神兵来换,不然就炸了铸剑炉。 庄主不敢拿铸剑炉开玩笑,亦怕他们在庄里也埋下炸药,赶紧吩咐人取来神兵。 少年想下去告诉庄主铸剑炉的火药全进了水炸不开,却被小道士拦住。李眀檀神秘兮兮把背上裹着布的东西给他看,叫他惊讶无比,这人居然把神兵拿走了! 庄主拿不来神兵,那贼人狗急跳墙竟真的发出信号弹。 那时刚入夜,天幕一片漆黑,他忽然就听见旁边的人对他说: “我请你看烟花汇演呀!” 下一刻天边炸开一片红花,五彩斑斓的火花交相辉映。咚咚的声音炸裂开来,五花八门的烟花围着藏剑山庄开放,那是过年才能看见的绚丽多彩。 少年愣了愣,看见烟火的光照亮小道士的脸颊,那道士洋洋得意:“其实我不是在庄子里发现这事的,他们在山庄里藏得太深了。” 他随大师兄来钱塘时在路上发现了几个偷偷摸摸运火药的人,顺藤摸瓜发现了这事。烟花也是他摸了藏剑掌事的腰牌以藏剑山庄的名义订购的,埋在山庄周围的炸药早就被换掉。 “我是不是很聪明?” 少年瞧他那志得意满的样子无奈道:“道长,不问自取为偷。” 李眀檀不赞同摇摇头:“结果很重要,过程不重要。” 少年这下明白了,小道士是安排了一出大戏,但苦于没有观众,一个人孤芳自赏实在没意思,所以才将他拉了进去。他虽然嘴上不赞同道士的行为,但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那小道士神采飞扬的样子可真叫人心动。 事情最后的结局自然是以藏剑山庄将他们逢为上宾,还为他们各铸了一把武器结束。 哦,顺带李眀檀还被他大师兄揍了。 回纯阳宫后老掌教和自己小徒弟拍称快:揍得好。 虽然李眀檀平息了藏剑山庄炸药事件,但因为不和大人商量擅自行动、偷东西、冒充藏剑掌事、带坏其他门派弟子等一系列事情被自家师父禁足。被迫跟着自家二师兄念了整整两年的道家经学,清静无为没念进去,道法咒术倒学了不少。 被他那老神在在的二师兄管教两年,小道士沉稳不少,那双眸子依旧顾盼神飞,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爬屋顶了。只不过生了一双狐狸眼又爱笑,让人明知道他是在算计也不由得相信他。 才解了禁的小道士一撒欢就下了山,再山下他又遇见了那个藏剑山庄拐带过的小万花。拔高了身姿的少年出落得芝兰玉树,比两年前更见气质。 少年叫他李道长,他笑着回一声小郎君。 少年被他逗得面红耳赤,无奈道:你还是唤我鸢和吧。 李眀檀惊讶,你不叫林鸢离了? 少年失笑,你不是说那名字不好吗?纯阳宫道士的话我可不敢不听,自然就去改了。 李眀檀没想到他真为了自己一句话改了名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这名字的确不错,比之前的好。 他想着自己一个人没啥计划,见眼前的少年也是出谷游历便干脆邀请了对方“:那不知鸢和后面可有打算,是否愿意与贫道共游江湖?” 少年反问:“为什么是我?” 李眀檀微微一笑叫人辨不出心思:“小道士下山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你,说明你我有缘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说着靠过来,满意道:“两年前配合得不错,师兄和我都没这个默契。” 少年低笑一声,“那以后还请明檀兄多多关照小弟了。” 这便算是答应了。 林鸢和那时候也没想太多,他就是觉得这小道士很耀眼,跟着他自己似乎也能跟着摸到江湖的影子了。 那么鲜活,那么令人心动。 他是被师父捡回去的小孩,身体有先天带着的病根,体质颇弱,时常需要含着雪莲干花养元补气。他师父是位万花谷的女先生,比男人养孩子要细心,将他教成了乖娃娃,从小就没有像其他师兄弟那样肆意奔跑过,也没有痛痛快快与人打过架。习武只是为强身健体,学医是因为久病成医,能拿出手的只有他那手画技。 这样的世界太安静了,连风都是轻柔的。 可他在李眀檀眼里看到了不同的世界,那是一个多彩的江湖,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是苍穹之下鹰击长空,是高山之巅狂风呼啸。那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和向往,让他文思泉涌笔墨生花。两年前他从藏剑山庄回到万花谷后闭关七日画了一幅百武相争图,他师父瞧了半喜半忧,没等展示便让他收了画。 他在谷中求学两载,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拉着他手在藏剑山庄乱窜的小道士,想着他们互通姓名时道士说他的名字多离散之意,莫名地也信了这些。 于是他央求着师父改了名字中的一个字,改离为和,唤作林鸢和。 林鸢和跟着李眀檀一起走江湖,在瞿塘峡的高山险水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巴陵县的油菜花田里帮乡亲抓乱飞的大鹅,遇见那浩气盟的侠士正在剿匪,两个人便一起去相助。 小道士心思活泛,一眼就看穿了强盗们的计谋,想献计却无人理会。他故意让那些人吃了苦头,戏耍了强盗,漂亮地收场并没有为他赢得赞扬,大家反倒质疑他先前献计是不是早就知道强盗们的计划了。 少年气不过想为他说话,被小道士拉着手离开。 李眀檀那时在想,无人听他计划不过是因为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甚至都不是浩气盟的人。事后怀疑不过是因为他俩没有来历背景,斗米恩升米仇,这世间或许并非人人如此,可无名之辈却太容易遭受至此。 他们租马车去了洛道,在哪里帮着村民们农作、抵御山贼。寻找失踪的妇女时沿着线索到了南屏山,山附近有个村子,里面只能见到男人,家家户户都是大门紧闭,偶尔还能听见锁链的声音和凄厉的呼喊。 道士和少年想一探究竟却被赶出了村子,他们在树上过了一夜,第二天被杂乱的脚步声吵醒。 少年刚睁眼就被小道长按在怀里捂住嘴示意他往下看。 下面有两个男人连滚带爬往村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他们身后追了好几个拿菜刀的女人,刀刃上还滴着血。 少年见那几个女人就要追上男人,怕真出人命想下去阻止,小道士却按住他,然后扯下剑穗上的玉珠轻轻一弹打中后面那个男人的膝盖。后面那男人一吃痛将前面那个男人也扑倒,而女人们很快就赶到。 林鸢和很震惊小道士的做法,不敢相信看向身后的人,而那人却只是蒙住了他的眼睛。 惨叫声很快就消失,少年也不知过了多久道士才放开自己。 下面只剩一滩血,除此外什么也不剩。 “这是报应,亦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 小道士是这么跟他说的。 他们在村外等了差不多七天,到第七的天才进村说是来寻一位姑娘。才不过七天整个村子与之前截然不同,家家户户都开了门,门口是晒咸菜和聊天的妇女。道路中间有追逐的小孩,还有几个人在练武术的基本功。但唯有一点,村子里看不见男人,一个男人都没有。 村里的人对他们非常敌视,从他们进入开始就有无数道视线投注在他们身上,少年感觉这太诡异了,忍不住握上道士的手。 很快就有人拦住他们,看样子村里的人似乎都以她为首。那女子腰上配了一把窄刀,但位置有些问题,看上去不像惯用刀的习武之人。李眀檀握紧手里的剑,和善笑到:“贫道并没有恶意,只是受洛道江津村董家婆婆之托来寻找她的孙女。” 说完还拿出一支木镯子。 人群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女子抢过手镯,眼泪哗地一下掉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就是那董婆婆的孙女,但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跟他们回去,只给了他们一个香囊,让他们转告董婆婆自己如今一切都好。 小道士也不强求,接过香囊就拉着少年走。他们刚出村子林鸢和就反应过来:“我懂了。是董姑娘家里人……” 小道士摸了摸他的头,“不错啊,反应越来越快了。” “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亲情未必需要血脉相连,血脉相连未必就能有亲情。” 他们回到洛道将香囊交给了董婆婆,没戳穿她儿子将孙女卖掉的事便离开。 他们还一切去了很多地方,在寒冷的夜里紧紧相拥,在腹背受敌时抵背而战。林鸢和体验了他梦里的江湖,在清澈见底的溪边任小道士为他搓洗长发,学会了手段也学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却从来学不会防备小道士。 李眀檀说他傻,也不怕被自己卖了。 林鸢和满不在乎,说他们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道士的手停下,眼里压抑着浓烈的情绪。 少年鸦羽般的睫毛微动,红色从耳后爬上脸颊,轻轻说了句: “不止是朋友。” 再多也没有其他的话了,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脸guntang泛红。 第二年春他们在长安分别,李眀檀送了林鸢和一枝杨柳,林鸢和送了李眀檀一枝桃花。少年的心事如三月的春光般明媚,那时都是各自最好的年华。 李眀檀回到纯阳宫后正经了许多,不再搞些鸡飞狗跳的糟心事,整日坐在书案前看书。路过的弟子偶尔能看见他提笔,却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万花谷地址特殊,他只能用驯服的鹰带去信笺。信笺用簪花小楷书写,在一张小小的信笺上,每次都只说一件事,寥寥数字道不尽相思情意。 接到信的林鸢和读着那些字句,想象信里所说场景,将一张张信笺压平藏进书架上的从来无人翻看的书里。那是些旧典籍,他舍不得扔,新的都在师父那边。 半年后他又出了谷,临行前告诉师父他有了心上人,待回谷之时便将那人带来给师父看看。 他师父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游历放心让他去,只是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李眀檀知道林鸢和是为了他才入恶人谷的,什么狗屁理想都是借口,林鸢和就是为了他。 那阵子他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他的少年,因为对方才入恶人谷,他根本不敢联系。没有消息让他坐立不安,他感到后悔,想去恶人谷将人带走,直到将一件任务搞砸才醒过神来。 他到底在做什么?既然都已经踏出那一步又何必纠结,这样犹豫不决优柔寡断是在拿林鸢和的命开玩笑啊。 他开始在浩气盟崭露头角,从有意和帮会里的人结交到成为帮主的心腹,献计献策赢得别人的注意,一边蚕食帮主的权利,一边拉拢人心。 他与少年再见时林鸢和已不再是林鸢和,他叫莫离,是恶人谷一支小队的负责人。 他们在瞿塘峡碰面,莫离负责拖住支援的浩气,他俩甩开下面打成一团的人找了个高地趴在青草上观察战局,一边说着彼此的情报,一边靠得越来越近。 李眀檀爱不释手抚摸他的长发,遗憾道:“好久都没有给你洗过头发了。” 林鸢和问:“这喜欢我的头发?” 李眀檀点头。 林鸢和坐起身拔了他的剑将削下一缕,“要不要?” 小道士愣了一下,忙不迭接过来撕下一片衣角包好放进怀里。 “当然要,这可是我的宝贝。” 林鸢和听他这么说着反而红了脸。 那天夜里小道士做了一个梦,一个隐晦色情的梦。他在梦里享受到了极致的快乐,将身下那人翻来覆去鞭笞。即便没有声音,他也能想象到那人承受不住哭喊求饶的呻吟。那么长的黑发散落贴合在白嫩的肌肤上,挺翘的乳尖水嫩可口,他的心在狂跳在让他快点占有。 第二日醒来看着被窝里情况他面红耳赤,但回忆起梦里的情形忍不住又来了兴致。后来他偷偷在小巷子里买了几册艳书来看,看着看着上面的人就变成了他和林鸢和。他有些遗憾自己不会绘画,但林鸢和会,想着以后或许能让少年来画竟兴奋了起来。 他们很少私下见面,每次打架碰上李眀檀都猛瞧那紫衣服的少年。还没进入权利中心的时候他们似乎过得都不错,偶尔借着双方交战打到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聊。那时候李眀檀就养成了随时随地在怀里揣一包雪莲干花的习惯,还夹着半包桂花糕。 少年身体不好,要经常含着雪莲花般养元补气。 后来他们都升了官,不再需要次次都跑前线,见面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有一次李眀檀实在想得紧,带了一群人去劫人家粮仓,远远地在城墙上望见一抹紫,心里总算好受许多。 下一次攻防战时,他偷偷将人拖进灌木丛,不想弄裂了对方的伤口,叫林鸢和闷哼了一声。 林鸢和受伤了。 他告诉小道士没事,那个人已经被他杀了。 李眀檀给他上药的手停了一瞬,看见林鸢和那苍白无血色的唇差点没忍住亲上去。 他的少年从来没有杀过人,那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林鸢和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差。不知什么时候被下的慢性毒蚕食着他的身体,可他的地位却越来越高。 李眀檀刚开始会仔细给他包扎,后来便只给他各种珍贵的伤药、解毒的药丸。 道士不敢看少年了。 他怕看见少年身上出现新的伤,也怕少年那双淡然到冷漠的眸子。他想不通问题出在了哪里?开始逃避和龟缩。 他应该让少年离开恶人谷的。 可那样会功亏一篑。 他不应该让少年进入恶人谷。 一开始就是错的。 李眀檀害怕又舍不得这条情报线,只能将这股情绪发泄到浩气盟的内斗中,他想着只要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就能把少年接回来。 他整日沉迷于明争暗斗,连睡觉都不得安生,享受着站在高处的感觉,与最初入盟的信念逐渐偏离。 一直到季云出现。 浩气盟招了一批新人,武功都不错,尤其是那个天策府出身的小子,枪挑同辈未曾一败。 李眀檀在阁楼上看着演武场上比武的小子,遗憾摇头:太直了,走不长远。 果不其然,那小子入浩气盟不过半个月就惹了麻烦,面对秋雨堡的副将梗着脖子不认错。他不小心撞见,实在没忍住出手帮了忙。 那孩子眼睛太干净了,就和初见时的林鸢和一样。他当时就是被那双眼睛迷了心窍,大老远蹲人家万花谷座位区的房顶去捞人。 季云脾气虽硬但是个聪明人,他看得出谁在帮自己,反正在浩气盟也无依无靠,索性就赖上李眀檀了。 他喊他李大哥。 李眀檀心里有些微妙,他就一个师弟,脑子不太好使,除了师父和二师兄怼天怼地怼空气,他不喜欢师弟。但他喜欢季云,眼睛好看,笑起来也好看,就像他捉弄人后林鸢和跟着笑起来一样。 像风打过屋檐下的竹风铃,光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他带着季云教他怎么保护自己,教他更多的兵法知识。如果不是因为季云实在没有绘画天赋,他自己也没有,他还想教季云画画。 他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季云,耐心培养他的能力,仔细打磨他的性格。等到他们拿到据点的那一天,他把帮主之位给了季云。 李眀檀不适合做帮主,与初入浩气盟不同,如今的他不喜欢与别人交往,他觉得很累。除了季云,他不和任何人亲近。 而季云不同,这个少年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有了权力地位也不骄不躁,大家都喜欢他,都愿意为他卖命。 李眀檀觉得大家也一定会喜欢林鸢和的,毕竟他的少年那么好。 他什么时候才能接回林鸢和呢?他不知道。他和少年吵架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不是少年不想见他,是他不想见少年。 每次见到林鸢和他都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恐慌、害怕、自责时刻提醒着他的成功掺杂了虚假,他不想去面对,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本来他俩如今的身份也不能随便见面的,以此做借口便好。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 这些林鸢和都不知道,没人知道李眀檀那些懦弱自私的心理,就如同大家都不认识一个叫林鸢和的万花少年,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的新帮主被教导成了第二个“林鸢和”。 李眀檀自己也不知道。 季云随着他出生入死,他们亲密无间。所有的地位和名誉季云都可以和他共享,但不知道为什么,李眀檀反而不想要了。 他们接手武王城的时候浩气盟里反对的声音很多,虽然他们的帮会贡献很高,但季云年纪尚轻,李眀檀也没什么资历,自然会有人不服。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大言不惭要拿下凛风堡。所有人都等着看他们笑话,李眀檀顶着压力硬是打下了飞沙关。 林鸢和写信来说他急躁了,他却回复我可以接你回来了。 他应该让林鸢和提前撤退。但他手上没那么多兵力,浩气盟里不是每一个帮会都愿意听他指挥,如果和凛风堡死磕,他们恐怕会伤亡惨重。 他犹豫了。 他将凛风堡的的舆图看了又看,在沙盘上模拟了无数次对战,将凛风堡的势力背诵过滤企图找到一个突破点。可没办法,想要最大限度降低伤亡除非他知道对方的兵力部署图。凛风堡堡主向来谨慎,光凛风堡有三个指挥就能看出,每个指挥只管自己负责的区域,就算林鸢和能背出他那块区域的兵力部署也还差两个区域。而且林鸢和一旦撤离就意味着身份暴露,小范围调整兵力部署也不是难事。 要不要冒险? 他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赌一次,他亲自去接林鸢和。 李眀檀提笔在回复的信笺留下信息,一封看似普通的家书按他与林鸢和制定的方法来解密便是兵力部署图五个字和一句承诺。 冬月初四,落日谷口,不见不散。 他召开会议宣布冬月初四正式进攻,具体计划当天公布。他知道这场仗要打很久,做好了长期攻坚的准备,第一天正门与小苍林都是幌子,他只要拿下落日岭。 终于要去接他的少年,而他已一年未曾见过那人。 他曾无比地想念林鸢和,又无比惧怕见到莫离,他知道自己将这两个同一人的名字分割太开,可如果不这样做他连想一想“林鸢和”三个字都会觉得窒息。 他终于可以补偿林鸢和,给他的少年种满院雪莲,万花谷不能种就种在华山,第一年要是种不活第二年就接着种。他还要给少年开一家画室,专门用来挂画,一幅都不卖只给人看看。他玩够了,现在不想玩了,只要林鸢和愿意,他们可以成亲,可以寻一处地方安定下来,也可以接着游览山河行侠仗义。 一切都那么美好。 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李眀檀是这么计划的。 季云被他维护得太好,武功虽好但实战经验不足,独自领兵还是出了问题。接到帮主被困凛风堡北山高地的消息时李眀檀脸色煞白,一种不祥的预感强压下来,他连说话都在打颤。 巨大的压力砸下来他甚至有种后面会更糟的感觉。 祸不单行,这只是一个开始。 季云是帮主,他必须去救季云,不然整个帮会都会垮,此前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那少年才加冠,还是他亲手cao办的加冠礼,他不能让他出事。 李眀檀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落日岭,咬牙离开。他将自己的心腹留下,要他务必将落日岭谷口的万花弟子莫离带出来。 没关系,落日岭不要也没事,反正他也只是为了林鸢和。只要接回林鸢和,他有的是时间和凛风堡慢慢耗。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分身乏术,只救得了一边。 他太久没有和林鸢和见面了,如果他们见上一面他就知道林鸢和的精神状态有多差。长期孤身敌营让他草木皆兵,他的谨慎让他无法相信任何人。 他只信李眀檀,但他没有等到李眀檀。 唐胥说没有找到人,因为惊动了恶人所以被迫提前撤离。他和李眀檀都不知道那时候林鸢和就躲在冰柱缝隙里害怕得呼吸都变得缓慢,林鸢和看见唐门了,但他不敢出去。 他害怕。 强攻飞沙关时李眀檀受了伤,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机会修养,救季云的时候险些丧命。他一回到浩气阵地就得知没有接到人的消息,连口水都没喝立马出去重新集结队伍。 他要强攻凛风堡。 人人都以为他是为了季云身上的毒才这么着急,好几个帮会里的骨干都来劝他不要这么冲动。他冷着一张脸,厉声反问:“帮主若有个意外,你们谁负责!” 自然没人负得起这个责。 他不敢贸然联系林鸢和,怕自己的鲁莽会要了林鸢和的命。可没有消息却是悬在他头顶的剑,让他时时刻刻坐立不安。他不吃饭也不睡觉,片刻没有离开过前线,不断有帮里的兄弟被抬下去,凛风堡的坚冰都变成了红色。 凛风堡攻破的那天,李眀檀摇摇欲坠。双眼肿大尽是红血丝,脸色如纸唇色苍白,他看上去已经到了极限。 旁人想劝他下去休息,他却一头扎进凛风堡抓了数个恶人审问: 莫离在哪儿!? 没人知道,恶人们都不知道莫指挥怎么突然不见了。 为了稳定军心,凛风堡堡主没有公开莫离是浩气卧底的事,除了战死的堡主,不剩几个人知道莫离的下落。 既然没人知道那他们就没有了作用,李眀檀毫不犹豫杀了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恶人俘虏。 这不对,但他现在已经快发疯了。 疯子没有理智可言。 他找遍了凛风堡每一个角落,最后在地牢里找到了林鸢和,一个手脚全被砍掉装进罐子里的林鸢和。 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断掉,所有新伤旧患赶一起爆发,那个人人称颂的武王城二把手终于疯了。 在他进入浩气盟的第四年,在他与林鸢和认识的第八年,李眀檀疯了。 季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觉醒来面对的局面会是这样惨烈,凛风堡虽然拿下,道士却疯了。他守着地牢敌我不分伤了许多人,也杀了人。失去李眀檀的庇护,季云在一夕之间长大。 武王城的随军大夫说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无药可医,十日内必气竭而亡。季云善良,可他也护短。压下李眀檀杀人的消息,合众人之力将疯癫的道士制住连夜送回纯阳宫。 没了李眀檀帮忙,他这个带领着伤兵残将的武王城城主要面临来自各方的压力和落雁城的问责。这次战役太惨烈,奖惩向来不会一概而论。 李眀檀不知道那个被他护了两年的少年如何成长,他所有的记忆都随着那道封印沉寂在脑海深处。再次醒来时师父说他是一张白纸,以后便重来过吧。 他没有回答,木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飞雪,心里充满了怨恨。天地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再也笑不出来。 半年后季云来看望他,那是他第一次笑。他不记得季云,但他很喜欢季云对他笑的样子,就像…… 就像风打过屋檐下的竹风铃,光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季云会跟他说以前在浩气盟的事,说他如何厉害如何力挽狂澜,说他们曾经出生入死是彼此最信任的人。李眀檀相信季云的话,他想记忆里模模糊糊的笑应该就是季云,这个少年一定对曾经的自己很重要。 李眀檀随着季云回了凛风堡,封印了那里的怨鬼。季云想让他继续做武王城的总指挥或者武王城城主也未尝不可,可他拒绝了。 他要退出阵营。 纵使季云百般挽留他还是脱离了浩气盟,他没和那个少年老成的城主说他其实不喜欢浩气盟,也不喜欢恶人谷。 大唐的江山足够辽阔,能让退出阵营的李眀檀云游数年也找不到一丝熟悉之感。他取了道号唤鹤清,用着这个名字帮了许多人,不管是捉妖除鬼还是路见不平。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会收取高额报酬。 毕竟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没想过要做好事。 帮人大概只是他觉得有人希望他这么做,那个人可能是他师父,也可能是季云,不过不管是谁,做了总归没错。 琴音圣御杨老在治疗时就曾说过,强封记忆虽能解决一时之忧,但后患无穷。 李眀檀师父当然懂这个道理,可他的孩子马上就要死了,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熬过这一茬再说吧。 若封印能维持一辈子,那也挺好的。 但封印没有维持一辈子,甚至维持了不到十二年。李眀檀跪在纯阳宫正殿恳求他的掌门师兄亲自为他解开的封印,在记忆回笼的那一刻泪如雨下。 纯阳掌教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曾经的三师弟抓着自己的衣摆,可这一次他泣不成声,字字悲厉: “大师兄,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他长叹一声,反问:“那你怀里这艳鬼要怎么办?被扼鬼钉所伤的魂魄皆逃不过魂飞魄散的下场,三师弟,你又要他该怎么办?” 李眀檀在纯阳宫正殿跪到深夜,殿外的月光入户,将他的影子拉长。他抱着怀里毫无重量的艳鬼,双目赤红脸色惨白。 十二年前他会疯,十二年后他也会疯。他从来都承受不起失败的后果,可这一次他不敢疯。 他开始服用还魂丹,掐算着自己还有多少日子。林鸢和不会修炼,也不喜欢修炼,他不逼他了,他用自己的修为去灌,用自己的魂魄去补。 每一次交合都是采补,他将自己的精魂灵力揉碎了温养艳鬼的残魂。精气迅速流失最直观表现在他的头发上,他本就不年轻,当生命力快速消退霜丝变得越来越多。 一命换一命而已,这是他欠林鸢和的。 他那师侄惊讶修复残魂怎么会这么快? 可他还嫌不够快,他没有时间了,他要把所有事做完。 李眀檀答应掌门师兄会给沈家小子一个交代,他对对方的暴怒恨意全盘接受。 其实也有一点小心思,林鸢和无法爱他,但是林鸢和会心疼他。至于双腿会不会废掉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是眷恋林鸢和的那点关心,仅此而已。 自从恢复记忆他就睡不太安稳,夜里总会梦见十二年前的凛风堡,还有那个伤痕累累被人虐待致死的少年。到后来他干脆就不睡了,整夜缠着林鸢和欢爱为他梳理灵力。一直到东方既白,就开始等怀里的人苏醒。 “睡”了十二年,他现在已经睡不着了。 李眀檀从来没有这么祈祷过时间能够再慢一点,而他的动作能够再快一点。 可他知道,老天爷总是喜欢戏耍他。 过分消耗自己和膝盖的炎症引起了身体的崩溃,他的倒下促使他们回到三星望月居住。 该来的总是要来。 林鸢和没有全部想起过去,但他的魂魄已经接近完整,过往的只言片语就能打开那道记忆之门,而他最深的执念不过是等一个人,等一个不会再来的人。 林鸢和离开他一路向昆仑而去,李眀檀知道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等自己。无论这一次他能不能等到,他都会消失,结局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就已书写。 他拼了命地赶,企图将艳鬼提前带走争取更多的时间。 但很多事早就埋下伏笔,这一路走来都是他自作自受。 他对沈秋鸿下手所以得到惩罚膝盖溃烂,因为膝盖发炎昏迷回到三星望月让林鸢和拿到接触过去的钥匙。因为杀了王牧云导致凛风堡戒严,他们进不去落日岭到头来只能给予翻过落日岭后面的高峰断崖。 你看,所有的事早就注定。他注定会爱上艳鬼,注定要去寻找他的过去,注定想要艳鬼恢复成常人。 因为他渴望林鸢和爱他,这是劫,躲不过。 他虽然找到了林鸢和却带不走他,这只艳鬼被束缚在回忆里出不去,既定的结局提前了。 可李眀檀还是想搏一搏。 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相拥,紧紧纠缠在一起,仿佛忘了所有事此刻眼里只有彼此。 而这是最后的相拥。 冬月初四,林鸢和从道士僵硬的怀抱里醒来,显得很平静,似乎已经猜到结局。 作为艳鬼鸢的记忆变得缥缈,作为林鸢和的记忆却格外鲜艳,仿佛不久之前他才和道士相逢,又仿佛昨日他们才在长安分别。 道士赠他杨柳,他回以桃花。 当时没等到的人,以后也不必等了。他求的一个答案已经得到,早就该离开,十二年前就该离开了。 李眀檀啊其实已经死亡,连尸体都僵硬了。但他的魂还活着,还魂丹支撑他回光返照,用最后的力气打开鬼门关。他想林鸢和下辈子不会再遇到他,他其实很想再摸摸林鸢和的脸颊,可他不敢,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林鸢和,对不起。” 让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