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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子??莫昂不作声了?” 商场大拱门下的女导购员们催促,她神色一闪,霍地被拽回了现实的压力场。 啊......在问对象啊。 她不得已重新应对。 她在这些女导购间,年纪已经不是最轻的了。不晓得她们对未婚同居是个什么看法…… 女员工们几乎都已结了婚,成了家,如果只有自己还没有,是不是就成了这个商场的异类? 她mama屡次教导了,在职场上,千万不能做那个不融入的人,否则你做起事、打起交道,都会十分得难受。 也许导购员们面上不多讲,但私下讨论时,会不会取笑自己是挑剩下的…… 保险起见!即便是后面再解释也行。 她快速定夺,按照对男友的甜腻称呼,腼腆地扭捏了几下,“有,有的,有老公。” 哎呦喂———! 导员阿姨们的面庞立马翻涌出一片花海。 “小伙子干什么工作的哩?” 就是个司机啊。她总不好直接这么说吧? 思路求救般在角落搜刮,符合她们评判体系的,是什么?还好,还好......似乎有个单位可供面上焕光。 她露一点齿,讪讪笑道:在,国....企。 此话一出,即是一石激飞了千叠浪。 “哦哟!没想到小姑娘年纪轻轻,老公都坐国企了嘞!” “福利待遇非常好吧?出行公司是不是都派司机?” “我们这儿的国企现在,呃…是哪家了?” “勺货,就是国营企业撒,一年到手十几万,那都轻轻松松。” “可真是有福喔……” 几句话功夫,那些挤出的笑脸上,登时又多出些对她独有的敬意来。 她就那样乖乖立在包围中,作出一副羞赧样子陪笑着,等她们的语浪平息。 如果在这时,背着沉重双肩包的初中时自己路过商场,见了自己长大后在职场女人堆里的这副样子,一定张着小嘴认不得了。 在哪个地方给人打工的致命重要性,实质上她并没有多么有感。导购们想象中的,似乎与自己接触的大相径庭。 她男友是公司从内部排除在外的劳动派遣员工,干得多,拿的钱却少一倍,是企业发明的一种同工不同酬的工作机制。在私企大量996、007的工作环境下,仍有不少人为国企的临时工位置抢破脑袋。 可不知为何,她在得到了导员们如此热烈的反响与认同以后…… 心底居然也蜷曲起一种....……隐秘而扭曲的快感。 纵然配合完这场调研,真正属于她的东西无一样实际增长,但在人心里,她竟算是打了场胜仗。 与这帮同事相处到第146个,在飘荡男人烟臭汗臭口臭味的地铁里憋气的日子,她观察到的经验,已经能直接去给下一个女人授课。 总之80%的话题是孩子和老公。 地位的链条大概是:已婚生两个大于已婚生一个,再大于已婚未生,最后大于有男友。 压最最底下的,就是那种无夫无子,无依无靠的单身女人。 就像1F的赵嬢嬢,她们40%的休闲话题都来自她。赵嬢嬢38了没结婚,每次拉大推车上来时,这些导购就要在门店前遮起嘴巴窃笑一番。赵嬢嬢一点点动向、公司群里的发言、开会时的几句汇报,都能被无限放大,裹上不知所谓的解读。 但凡家里生的是儿子,即使你不问,也一定会提的。 生了女儿的,三句不离口,在那儿拉着人紧讲紧讲,倒是未见过的稀奇事。 关系到绩效的直接上司,你一直夸她就好了。夸她是有福,与她一起畅聊她儿子的活泼好动,的调皮捣蛋,的揪班上小女孩辫子。 接住她的炫耀,给她提供情绪价值。 很快,你就变成了她钦定的自己人,她们那一窝干什么一定叫上你。于是她们偶尔也会开始与你吐露老公在她怀孕腹痛不已时窝客厅打游戏;婆婆挑剔自己网上学来的菜不是正经家常菜;每天做饭接娃照顾一大家子没有一点回报。等等两番风味。 尽管公司付她钱的工时只有那十几小时,但人生的每分每秒,她都需要耗在这个社交圈里头。 每当站在店门口迎宾,无论四面八方都凶狠地朝她塞来这些话题......她会有种,被这些高密度观点围剿起来,逐渐活埋的窒息感。 实际一算,她不过才二十多。 可为什么她的人生,却像一眼望到了头? 她逐渐地,越来越感觉疲惫......就连初步适应规则后人性短暂的快感,都在看清了整体结构后走到了荡然无存的一天。 她时常一回家就蹬掉鞋陷入床里,狂刷手机,却还是活在同事们的阴影之中。 她搜微博,挑书看,洗澡时放播客,总想见缝插针地,在麻木中接收一点能带她飞离出去的东西。可她了解得越多,就越发加深了她在已钉死的环境中不断感受到的痛苦。 一直到睡前,她脑子里都是那些糟心话走来走去。 “小蛮腰就是要饿出来的,我老公总说我,谁像你这样一碗碗接着吃,都是要饿出来的!” “xxx,你穿这么性感你老公知道吗?” “你怎么天天搞这么美,以前看着像18,现在看得像15!” “刚刚X(夫姓)浩浩在肚子里面滚了好几圈?” “明天下午我儿子生日要来店里玩啊,你们都记得给他制定个生日会方案” ...... 这班上久后,她在上学时从未生过病的身体如今问题一个个往外冒,脾虚,肝郁,这里结,那里堵。 亢奋与低落日夜交替,双相情感障碍。 有时候午饭,某个导购又开始说已经说了几十遍的还是男孩儿活泼,男孩儿有意思时, 她看着那吧啦吧啦的嘴,突然很想把仓库鞋盒的废纸团全塞进去。 她发现这帮人之所以如此热衷,是因为在进入这样的人生后,可以拿来评判她人的就是这些了。 像是维系制度而时刻在线的免费监察员。 同胞守在明面,制定者们坐在暗处。 地铁自动门长滴几声崩了开,人潮争先破出。她终于到站。 又来到了那座早已看得腻烦的商场。 被抽走灵魂般,乘扶手,到岗位。 还没到几分钟,就听到昨日还在脑袋里消耗她的那些离谱的语言模式,像是对她的感受无知无觉般,以兴奋高昂的调子又开启新一轮输出。 她那种想死的心情立马回来了。 戴耳机万不敢戴,人几个欢天喜地在那儿讲,你耳朵一堵,会被视作不合群, 情况再糟点,就是故作清高给人脸色。 她只能照老方法,装着内向的样子,站在人群边缘处,残忍放任大脑吸收那些一天都停不下来的话。 到下午时刻,她的耳朵已经像是两座只塞不出的大垃圾场,污水横流。 小门里“哗哗哗”声响起,她看见赵嬢嬢单手使着大拖车上来了。 地砖被保洁阿姨刚拖过去一次,滑溜得很。随着公司长期不换新,如枯木朽株般的小轮“吱”地过去一下,垒好的箱子就落下一只。 她装作不经意一扫四周,飞速地走了过去,弯腰为她扶起箱子。 “谢谢。”赵嬢嬢冲她微微一笑,便朝仓库大步走去。 店门口同事们欢腾的聊天声,在赵嬢嬢上来后音量更大了些:“唷——!这是谁寄来的花呀?你家x哥终于要出完差回来了?” “这么大捧!!怎么这么好命喔!” “呜呜,我也好想要......” 同事间用“x哥”?“x总”来称呼对方的老公,是一种默认的玩笑方式。 她之前在白沙洲那个男人居多的工作,倒没见到这样的热情。老婆就像是避讳,基本不到填写家庭资料的那步,提都不会提起。 苦熬至临近下班,她的脚后跟要站出跟腱炎,站姿也逐渐歪七扭八,乍一看,倒是跟同事平日之风也差不多......她有点失了笑。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传来十分久违的微信消息音。 掏出来一看,竟是男友的消息: [我还十分钟到了。接你去跟老x他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