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
日头最毒的时候,五花大绑的殷郊被挟持着,从破烂不堪的囚车里下来,沿着台阶,登上了半尺高的断头台。 他的双手被分开绑着,俊朗的脸庞蒙着一层悲壮的神色,没有一丝血气,漆黑的眼睛望着台下正提着一个滴血的布袋子慢慢走向纣王的姬发,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正午时刻就要到了,原本早上还湛蓝的天空,如今却阴了下来。成千上万的看客被卫兵阻拦在断头台百米开外的地方,伸长了脖子,眼巴巴朝台上张望着,等待着王子被斩首的那一刻。 他看着殷寿举起那个血袋子,知道里面是西伯侯姬昌的头,也知道这是姬发亲手砍下来的。想到这,他只觉得心如刀割,目眦欲裂,各种各样的情感,愤怒,悲伤,恐惧,失望……如同一条小溪,涓涓不断地从他那破了口的心脏涌出。 “殷寿——!!”他大声嘶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呼叫完毕,他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面如金纸,双目充血。凌乱的头发沿着脖颈一路滑下,潦草地垂到地上。 纣王气急败坏地下令:“即刻行刑!” 刽子手吐出一口浊气,伸出手,一把拽住殷郊的头,无数次摁下,却又无数次被殷郊挣扎着抬起,他仍跪得笔直。刽子手的掌心渗出汗水,他定了定神,再次摁住他的头,手起刀落—— “嗖”地一声,一只血箭破风射出,高举砍刀的刽子手应声倒地。 全场一片哗然,姬发最初以为是他安排的人,但突然意识到箭来的方向不对。他顺着众人一起望去,却看到了一个让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人影。 只见百步开外,身着月色长袍的伯邑考挺拔而立,手里高举着弓箭,长发用一根绳子在脑后随意的系成一束,风里发丝飘浮。 天依旧阴沉沉的,风淡且闷热。 灰天,高墙,风雨欲来,像一幅吸饱了墨汁的水墨画。 虽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无所谓,刽子手死,便是宫变的信号。 “西岐的兄弟们!救殷郊!” 随着一声暴喝,姬发一把将刀架在了纣王的脖子上,低吼道:“放了殷郊,不然我就杀了你!” “啪”的一声,西伯侯的“人头”落到地上,原来只是伪装成人头的陶罐。 “你竟敢骗我!”这话已经带了森然的杀气,纣王是对着姬发说的,眼睛却看着远处的伯邑考。 他是何时跑出来的? 昨天过后,纣王笃定伯邑考绝对已经快没了半条命,无论如何也无法起身,于是也没有锁他,也没派人注意看着,没想到这人居然还能动弹,不仅能动弹,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人群里,抢到弓箭,一箭射穿刽子手的脑门。 好,很好。 姬发手里的刀已经划破他脖子的皮肤,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玩味。 姬考,你真的很好。 “你没这个胆量,”纣王轻蔑道,“行刑!” 崇应彪的眼睛在纣王和伯邑考两边晃了一下,一咬牙,他提着刀冲上断头台,嘴里高喊着:“兄弟,我送你一程!” 宝刀高举,直要把殷郊的头身砍成两半。 没时间了,伯邑考立刻搭弓满上,黑羽箭去势如风,携万钧之力逆风朝崇应彪的脖颈射去。然而他还是慢了半秒,宝刀无情,破风而下,结结实实地砍掉了殷郊的脑袋。 只是那半秒,利箭擦着崇应彪的脖子飞过,留下了一道极深的血痕。 崇应彪就地狼狈地一滚,捂着脖子,望着远处的伯邑考,难以置信:“你居然真的杀我!?” 伯邑考喘着粗气,没搭理他,只是冲着姬发大叫:“小心!!” 那厢姬发眼看着殷郊人头落地,整个人都痴愣住了,还呆呆地站着,身前的纣王一个回手,拽住姬发的胳膊往前一拉,一个干脆利落地过肩摔将他重重扔到地上。 姬发急速起身,举刀就朝纣王冲去,却被他几个来回轻松裆下。 “你还想杀我?你别忘了,你的剑术可是我教的。”话音未落,箭声破空,直取纣王眼睛,纣王一个矮身躲过,怒吼道:“姬考!来人把他给我压下来!” 滚滚风中,伯邑考广袖如翼,肆意张开。 他几个转身轻巧地躲开追来的官兵,手中弓箭不停,每一下都奔着纣王的性命而来。纣王虽然武艺高强,但一人要防着这兄弟两人,就算是他也逐渐吃力。 一个不慎,他被一把掀下高台,一头栽入一口大鼓中间。 姬发剧烈喘息着,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刚刚亲手弑君。来不及多想,他翻身跃起,一声长哨,雪龙驹踏过一路血海朝他奔来。 “哥哥!”他高叫,翻身上马,单手拉缰,但他离伯邑考距离太远,想过去,还得杀出一条血路。 伯邑考一个纵身冲到崇应彪前拦住他,厉声喝到:“姬发,快走!” “哥哥,我们一起……” “走!!!”那声音带出了戾气,尘土漫天,清瘦的伯邑考此时看去,竟显得诸神难挡。 斯景入眼,姬发眼前开始模糊,很快,脸上湿润一片。他一咬牙,挥刀斩碎身前的几个小卒,没再看伯邑考一眼,顷刻间便扬长而去。 看到姬发远去,伯邑考的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不再拘束,足尖勾起,夺了旁边卫兵的刀横在身前,那威风凛凛的姿态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刀尖饮血,见神杀神,见鬼杀鬼。 许久不曾有过的快意涌上心头,纣王已死,父亲安好,姬发出城,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他几个来回逼退崇应彪,一把抢过一匹马,马蹄踏血,竟一步步杀出城去。 身后有人追赶,羽箭带风,堪堪擦着他的脸颊划过。耳边风声凌冽,快马急鞭,很快便把追兵甩在了身后。 回家。 这个词让他感到热血沸腾,被囚禁的那段时间,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过从朝歌回西岐的路线。这次出来的匆忙,他没有食物,身下也只有一匹苟延残喘的马,不知道能撑几天。但没关系,伯邑考心想,哪怕是用走的,用爬的,只要有一个目标,无论多远,总能有到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