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言情小说 - 他死于一场秋日的午睡在线阅读 - 我买下了他的全部

我买下了他的全部

    乌鸦的伤势到头来还是被我搞清楚了,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我照常来病房探望,午间突发奇想,同塞拉一起去员工食堂用餐,在走廊碰上了德莱塞学院的校友。塞拉先行离开了,我与校友叙起旧来,得知她正于圣马丁医院做实习放射技师。聊到投机,她邀请我一块儿去食堂,席间我提到乌鸦的状况,委婉地请求她给我看看他的病历。

    这无疑是违反规定的,我再三央求、保证只是看上一眼,绝不会惹出任何麻烦,她终于松口,答应为我想一想办法。

    拿到乌鸦的住院病历,翻到手术记录时,一段“膀胱前壁缺损”像霹雷似的将我活活钉在了原地。视线向下,肛门撕裂伤、直肠下段约3cm的坏死区域,再向下,吻合口加固、人工膀胱等字眼映入眼帘,我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全然失去了阅读能力。

    当晚我噩梦缠身,之后整整两天的高热造访。第三天早上,热度好容易褪去,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光顾病房,打开房门,一眼瞧见床头待着整场事件的主谋:文森特·法林。

    “早上好,瓦伦蒂诺小姐。”

    天知道我是多么拼了命地深呼吸才没当场昏迷过去。

    “就探病来说,我确实来迟了些。请相信我并非有意怠慢,近日药物监管局变得难缠起来,和他们打交道很是耗时。”

    在文森特的说话声间,还有一种微小而具有节奏的“咔嚓”声,令人心烦。走进房间,绕过那组桃花心木的隔断柜,视野开阔起来,我看到乌鸦难得处于清醒状态,靠在床头,面前摊开着我买来的杂志。文森特侧坐在乌鸦身边,拢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黑色的小物件……

    指甲钳。

    他在给他剪指甲。

    “你——不能……”我说,更像在喃喃自语,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文森特抬头向我微笑了下:“我已听说花香会令他神经过敏,希望这件新礼物不会造成负担。”

    他抬了一下下巴,我下意识看去,床头摆着一个造型朴素的盒子,里头盛放着剪刀与指甲锉的套装。其中有两处空缺,一件无疑正被文森特用于乌鸦的指尖。

    指甲钳套装。天哪,到底有谁会送病人这种东西?

    “新的贴身用品,”咔嚓,“往往需要一些磨合,”咔嚓,“才能更好地与需求吻合。”他又一次微笑道,“这是我的个人经验。”

    “这里没有人需要你传授经验!”我总算组织出一句话了,“你对他……你伤害了他!我不敢相信,你害乌鸦个把月都没法从病床下来,现在却若无其事、厚颜无耻地出现在这儿?!塞拉?塞拉,把他赶出去——”

    没有人回应,陪护室的门半敞着,塞拉不知到哪儿去了。房间里只有医疗设备的运作声,“咔嚓”以及“咔嚓”。

    “你甚至把针……放到他身体里!你不能那么对他,那是、那是错的!你不能那么对待一个人!”

    苍白的、单方面的争辩在房间回荡着。我未曾想过这等不讲道理的闹剧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语言成了无效工具。

    “让我们不要关注对错吧,这是种并不公正的规则,有太多漏洞可钻。”

    文森特剪着乌鸦的指甲,心平气和似的说。

    “的确,我有一些私人嗜好。世间存在诸多为嗜好打造的安身之所,举例来说,瓦伦蒂诺小姐,你所就职的艾特里斯俱乐部。而我的所作所为就如饥火中烧者走进餐厅,用钱财交换一顿美餐。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了。”

    这番诡辩完全扼住了我方才恢复的语言能力:“这根本毫无道理!”

    “我恐怕这是事实。”

    “根本不——而且,俱乐部的原则是尊重与自愿——以及安全,你没有做到任何一条!”

    文森特沉吟了下:“这其中一定存在误解。我全程对乌鸦保持关注,他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多在我的预想之中。”无休止的咔嚓声令我简直烦躁难耐,乃至开始起疑,不记得乌鸦有如此长的指甲可供修剪,“也许偶有误判……”

    突然之间,文森特的声音显得遥远起来。像隔了许多层结实的厚布。

    “总体上……”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有了一项崭新的发现。

    “他可说是安全的……”

    我盯着乌鸦的手。那只被文森特拢在掌心、被修剪了半晌指甲的手。

    “此外……”

    我握住它许多次,熟知它的尺寸与温度,因此能够确定,那五根指头的尖端镶着的红线是此前不曾有过的。

    “我全程充分尊重他的意愿……”

    那是血。

    “不过他并未行使拒绝的权利。”

    文森特·法林在剪他的手指尖。

    调教室,一具rou体端坐在配备拘束功能的活动椅;浅蜜色的手接过装着药片的塑封袋;一截腰肢在无尽的高潮中痉挛;一种跪姿兼具青松的挺拔与枯树的死寂;制服外套的纽扣系起了新身份;我知道了;我不知道;是的;永无边线的驯顺;空荡的、任何信息都无从留存的黑色双眼。一切收束在指尖的一线血色之中。

    于那血线中,我终于直面赤条条的真相。

    在更早、更早的——被买下的半年前、接受调教的一周前——在与我的生命轨迹交汇尚有难以想象的时日的时候。那些被信仰者称之灵魂、医者称之精神,哲学者称之思想的——令一个人堪称为人的部分,与乌鸦永诀了。

    他失去它,像死者失去生命那般确凿无疑。

    而我永远无法挽回这件事。

    某种来势惊人的不可视物质对胸口发起冲击,让我的肋间剧痛难忍、无法呼吸。

    “我……”

    “……买下了他……”

    有个女声说。缓慢、但清晰。想必那句话本身就拥有生命,此前一直隐伏在她的身体之中,现今才夺得主权,得见天日。

    “听着……也许瑞贝卡经理告诉你他只是被我长期包养在俱乐部,并未买下他的‘约会权’。那是假话。”

    “乌鸦被短暂地拍卖过。我买下了他,买下了他的全部。”

    “他属于我。”那声音说,“他是我的。”

    咔嚓声停了下来。

    房间被一种奇妙的沉寂笼罩,只剩医疗设备运作的嗡鸣。在沉默中,我凝视着文森特,他望着我,海平面之下般的蓝眼睛中,又涌现出可读的内容来:惊奇、歉意与若有所悟。它们以恰当的比例调配起来,最终他开口,把它们诉诸于语言:

    “我很抱歉。”他说,“这场交易我并不知情。”然而那双眼睛所展示出的情绪有着递进的、丰富的层次,令我坚信他早有预谋。

    “那么,容我提醒,你距离我的‘私人助理’太近了些。”我说,现在终于来到我的节奏,“请离开这儿,文森特先生,在我改口成‘滚出去’之前。”

    文森特开始收起指甲钳,那东西的做工比我想象得复杂,他缓慢地拧过磨砂黑的手柄,扭转刀头,拨动指甲钳中段的薄片,那儿开启了一道卡槽。他轻轻翻过它,一些鲜红的细线——乌鸦指尖的血rou,被倒进了他脚旁的垃圾桶。

    在十分享受似的完成了这一套流程过后,文森特将指甲钳放回床头的盒子,站起身来。“劳烦,”我说,“带走你的‘礼物’。乌鸦不需要它们。”

    “当然。”

    将盒子放入衣兜、走到病房房门的时候,像想起什么似的,文森特停下来,转头看看乌鸦,又看了看我,“也许你愿意——”

    “不。”我坚决地打断他,“无论你要说什么,答案都是‘不’。”

    又一次——文森特微笑起来。这次确确实实是表示道别的微笑。但其中有道令人不安的光芒一闪而过。“请允许我再次表示歉意,瓦伦蒂诺小姐。”他向我点头,身影消失在了病房的门口。

    我赶到床边,捧起乌鸦的手检查伤势。他的五根指尖血rou模糊,指甲比之前短了整整一半。

    “抱歉……天哪……我该再早些来的。”

    “……”

    乌鸦无声无息地颤抖着,双眼几乎涣散了。我安抚他,很快发现不大对头:以他一贯的承受能力来说,这种颤抖与伤势并不匹配。

    “怎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

    我拉下紧急呼叫铃。接着听见一串无序的、有别于设备运转声的喉音。

    “你在说话吗?乌鸦?是你吗?”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唇旁。

    “……卫……”

    我听到轻得像虫鸣的声音。

    “间……”袖管突然被抓住了。

    床边,不显眼地挂在那儿,总是被我的目光极力忽略,只为让自己相信乌鸦的状态尚可的——尿袋,正在涌入一波液体。

    “卫生间……”

    我直起身,猛地掀开被子。

    那里,乌鸦的裤子被褪到了膝盖以下。yinjing蛰伏在敞开的双腿之间,不,并未“蛰伏”,略略挺着,处于半勃状态。yinjing的中心,久经调教而总是些许敞开的尿道口里,插着什么东西。

    条形的——纤细的——表面覆盖着螺旋纹路的——东西。

    一根小型指甲锉。

    临走前,文森特那被打断的问题,他所露出的那种尚有失物未带走似的神色。盒子里原本有两处空隙。一处是指甲钳,另一处是什么?在哪儿?为什么我没想到呢?

    脚步声、询问声一并响起,医务人员在紧急呼叫铃的呼唤下赶来了。我盯着乌鸦的下身,死死盯着。那绷紧的腿根,肌rou线条高高隆起;颤动的、红润发肿的尿道口;闪着银光的条形指甲锉,把手的边缘打磨得圆润至极;在尿道口与指甲锉的缝隙之间,晶莹的分泌物外涌着,活像在感动这两者的结合。

    “我要杀了他……”我说。

    “我要杀了他。”

    我要千百次地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