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同人小说 - 【修帝】大梦同枕在线阅读 - (十一)棋中客(弗忉主)

(十一)棋中客(弗忉主)

    神明能够拥有情吗?

    忉利天神与弗栗多共同诞生于虚无。他们是万顷沉寂中的第一声嗡鸣,是混沌无明中的第一抹颜色,在时间开始以前,他们便相伴而行。

    忉利天神认为自己没有情,但他的造物却拥有。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会露出各种细腻而丰富而无用的神情——同赋予他们这些的弗栗多一样,花哨而多此一举,他想。天神从来低眉垂目,悲悯而冷漠,他是天道的执行者,创造与经营是他的唯一使命,而龙却复杂得多。

    所谓有情无情并不影响他们相互陪伴。他们并肩同行,交谈,亲吻甚至亲密,如同那些凡人一般,就像天地间的第一对爱侣。但人因拥有了情而诞生出复杂的人性,人性使得他们获得善恶,恶又让他们相互残杀。这个世间不需要恶!于是忉利天神净化他们的恶——他是个慈悲的神明,他永远如此。

    但天道永远均衡。善与恶注定相伴相生,他的净化没有尽头,但力量却有边界,于是他刺向他的龙。人间依靠龙的力量重新获得了虚伪的纯白,但忉利天神犯下了最初的罪孽。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一个情字。他这样认为。而他的造物们,他与他的龙,都因此而困顿,难得善终。

    ……

    忉利天神垂目,未能落的最后一枚白子在他掌中消散,他未言语,只继续注视着棋盘。这“棋盘”却并非普通棋盘,不是搁在台子上,而是凭空竖立在二人面前。

    “岁岁长相见。”弗栗多重复着那句话。“你可曾料到,他们最终竟能心意相通?”

    “当然不曾。”忉利天神并不遮掩,他面色仍然无波无澜,道:“但又如何?”

    弗栗多在棋盘的另一边低头轻笑。“时间太久,你已不记得你我的赌约了。”

    九百九十九盘棋局,九百九十九个无法善终的轮回,他确实已经忘记了许多。

    “他们不是你万千造物中的一个,忉利天神。”弗栗多意味深长。“他们是你我。”

    “你看的那九百九十九个故事,也并非故事而已。”他接着道。

    “那是我们的每一种可能。”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忉利天神皱眉。

    弗栗多打了个响指,那棋盘便渐渐变浅直至透明,棋子散去,原本其中的棋盘如一面明镜,映出那夜终成眷属相视而笑的二人身影。

    “我赌的是,纵使千万次,也总会找到一条两情相悦的路。那时你说,永不可能。”

    “情是世间苦与恶之源,你却执意要留下它。众生因此而不得善终,你我也是一样。”

    “那么如今,你可还那般坚持?”

    忉利天神罕见地沉默,他听见弗栗多缓缓道出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友人,杀死我与复生我的人,我的神明,我的爱人。”他的龙呼唤他。

    “我们并非永无转圜,他们就是那千万分之一。”

    透明棋盘里的景象也散去,透过镜子,忉利天神看到的不再是帝释天和阿修罗,而是对面的弗栗多。他的龙朝他伸出手来,掌心抵在镜子上。他的友人,他杀死与复生的人,他的龙,他的爱人,在镜子的那一边对他笑着。

    神明的手指有些微颤抖。他沉默地抬眸,对面的人仍然笑着,温柔而残忍。弗栗多的手就在他的面前,他想要与他掌心相对,而当他的手指触到镜面的一瞬间,镜面便如同一池被扰动的水一般泛起涟漪,弗栗多的面容模糊起来。

    涟漪消散,镜面恢复了平静,忉利天神垂下手,他的对面空无一人。全知全能的神明方才迟迟想起来,他的龙原本早已经不在了。

    ……

    忉利天神曾为了自己的造物挥刀刺向他的龙,龙的力量到了他的身上,弗栗多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而后无穷无尽的孤寂将他吞没蚕食,那是他的心魔与梦魇。于是神明幻化出一个“弗栗多”陪伴自己,他们于混沌中对弈千年。悲悯的、温柔的那一半成为帝释天,强大的、霸道的那一半成为阿修罗,他赋予他们自己与弗栗多的面容,令他们拥有情而困于情。弗栗多已经不在,千万局棋原本都是忉利天神与自己对弈,而除了最后一盘,每一盘都是他们纠缠于爱而不得的一世。

    白子胜了无数局,忉利天神在局中慢慢沉睡。神明麻痹着欺骗着自己,每胜一局他便可以更加坚定,你瞧,你我之间本无任何双全的可能,众生与你我皆苦,而情是其中的原罪。

    忉利天神从沉睡中醒来。对面的黑子都整齐妥帖地搁在盒中,而对弈人早已不在。他忆起天地初开万物初生之时,他曾问弗栗多一句话。

    “你为何要他们拥有情?”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的神明。”弗栗多的回答同往日一样不正经。

    忉利天神只以为那时弗栗多说的是浑话。神明抚上自己的心口,陌生的感觉在其中蔓延。他终于涩然笑了又笑,他忽而明白过来,原本不是弗栗多赋予他的造物以情,是他的造物本就有情。而那自诩无情的慈悲神明,也原本便同他的龙一样,是拥有情的。

    镜面在他的面前碎裂,细碎的颗粒在风中消散。

    明明你于千万局里只胜我一局,为何我却这般地疼?就仿佛——

    我将全世界都输给了你。

    ……

    ——“恨我吗?”

    ——“恨。”

    ——“我也是。”

    无数对话在耳畔响起,沉静的激动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白子落在纵横的棋盘经纬,层层围困大势将倾,帝释天同他一样偏执,阿修罗同弗栗多一样霸道,他们相遇相知又相离,除却这最后一盘,他们从未相守。

    忉利天神忆起那个傍晚,他站在琉璃城外横尸遍野的战场上,于混沌中见到了那个浑身是血被刀剑与弓箭贯穿的小将军。血污染红了他的甲胄,他两手拄着一把长刀半跪着朝夕阳的方向望,那么固执,他该死去了。

    神明想不明白。于是他传音到阿修罗耳边。“你在望什么?”

    “善见城。”阿修罗说。

    “你思念你的故乡?”

    “不……”血从他的嘴边淌下来。“他还在等我回来。”

    有一瞬间地上的这个濒死的男人身影与弗栗多重叠。忉利天神想起自己刺向弗栗多的时候那人的神情。

    我不明白为何你们如此执念,你与他都愚蠢至极。混沌中神明轻笑一声开口,想活么?

    作为代价,众生有苦,你们须得历其中之三。曰爱别离,曰怨憎会,曰求不得。爱别离,离年少的爱人。怨憎会,憎子虚乌有的那个“阿修罗”。求不得,得不到彼此真心成全。

    指尖轻点,入骨的伤口开始痊愈。空洞塌陷的胸口逐渐重新填满血rou,但记忆却化作一缕轻烟被忉利天神收入掌中。神明袍袖一挥,他的面容改换,黑色的长发与暗红的眼眸都蜕为耀目的金。忉利天神在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怔忡,但很快便回到了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

    他赋予他再来一次的机会,执念织就了他的身体。而他的执念,他浑身上下,都是金色。可悲与可笑的执念,命运倾轧下蝼蚁般的挣扎,忉利天神叹。

    胸口处那染血的信物被抽出,落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天域的人马找到了那枚香囊,失却了记忆的阿修罗于混沌之中醒来。他抚着自己的心口,心跳有力而康健,他却觉得内里空空如也。他又望着夕阳,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做,他却再也不记得他望着的是谁的方向。

    白子落下,命运的轨道交叠偏移,善见塔顶的圣子攥着那枚信物落下无声而无助的泪水。忉利天神垂目注视着一切。弗栗多,我的友人,我的龙,我的爱人。你该明白,刀枪不是杀死一个人的利器,那些生于情的执念才是。

    ……

    神明又一次无法想明白。既然他们如此执念,为何却能轻易放下?阿修罗本该执念于将帝释天留在身边,那是一个曾经将死之人疯狂的强烈的欲求。他更该恨极了那个占据了他的前半生的影子,因他们原本就该属于彼此。而帝释天本该执念于那个给他世界与自由的“阿修罗”,他本该在无穷尽的回忆中将那个影子美化装点,从此沧海巫山,无人能及。他们本该缚于情网,彼此伤害,然后走入下一个轮回。

    为什么呢,为什么啊,弗栗多,为什么他们能放下过往与执念,重新与彼此相爱?

    在我刺向你的时候,你倒在我的怀中,龙的血液浸透我的衣裳,你却什么都没有说,又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你的眼里有仇恨却被消弭,有不甘却又放下,有不解却又释然。弗栗多,为什么?

    倏忽一片寂静之中一声龙鸣。他看见一个高大的熟悉的久违的身影在他面前汇聚,与那个他自行构筑的“弗栗多”不同,龙息炽烈,翻云覆雨,神明微怔的目光中他的龙缓步而来。弗栗多嘴角有极轻的笑意,手掌抚上忉利天神白净无瑕的面容,他带着张扬不羁的笑问,我的友人,杀死我与复生我的人,我的神明,我的爱人,这千百年来你过得可好?

    忉利天神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他只问:“他们为何执念?”

    “为情。”弗栗多回答。

    “他们又为何放下执念?”

    “为情。”

    “你不恨我吗?”

    “我从未恨过。”

    “为何?”

    他的龙去轻抬他的下颌,而后吻了上去。

    “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