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经典小说 - 旦那 [父女]在线阅读 - 第十三章 告jian(二)

第十三章 告jian(二)

    

第十三章 告jian(二)



    钤的母亲名叫吕群雁。祖上经营当铺,后来金盆洗手改了行当,事业却一直不见起色,只有守着往日的家底坐吃山空。传至她父母的这一代,家境已是大不如前,人生大半都在为生计cao劳,只盼望家中三个孩子都能读上书,不必再走一样的路。

    三个孩子,一子二女,她是最年幼的次女,也是公认最会读书的那一个。高中毕业嫁给一位在乡里小有德望的知识分子,高贻范。两人的结合在当时很受羡慕,被称为是神仙眷侣。结婚次年夏,终于怀第一个孩子。名字在怀孕之初早已想好,这就是若筠。

    岁月静好的生活持续到某天,高贻范领着自己最看重的弟子回家。这位弟子看着很是面嫩,年纪似与她相仿。人开朗健谈,有时却显得有几分憨傻。他一见她,就煞有介事地深深鞠躬,边用洪亮的声音大喊“师母好”,将人吓得不轻。起来时,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着,在黝黑肤色的映衬下,露出一口亮眼的白牙。

    两个男人在饭桌上相谈甚欢。开了两坛珍藏的酒,料定吃不完的一大桌子菜,最后竟还不够。他们从久远的历史故事谈到当今的世道,大展抱负的雄心。世界总是在变好?她从丈夫眼中瞧见久违的欣慰。外面刻意中伤的恶语三人成虎,周遭的氛围日益压抑,已经有很久,他不得不谨言慎行、自束拳脚,四顾人间并无知己,日复一日的情绪阴郁。年轻人的到来,对这个家未尝不是一场解救。她又看见阳光照进来。

    自此以后,年轻人还来拜访过许多回,来得越来越勤,起初还怕自己来得太勤惹东家厌烦,后面就是提着时令好物不请自来。后来高贻范的父亲去世,家中上下乱成一锅粥,也多亏这年轻人前来帮衬。他将高贻范视作精神导师,思想或政治立场的问题也多有请教。有时,两人在书房里长谈彻夜,她敲门送去茶水,竟也被视作打搅。但凡他们锁起门的时候,余人一概禁止靠近这间房。

    纵是防范至此,她丈夫在书房里的一些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有心人寻章摘句,刊登在报纸上,题为“高贻范近来就粮食生产问题的反动言论”,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通篇是控诉的腔调,称他妄议生产政策,将天灾归咎于人祸,其实是污蔑地方机关“分赃”不均,害他没捞上油水。

    报道引起很大的轰动。往日光风霁月的怀仁君子,一夜之间沦落为蝇营狗苟的小人。当事人还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没有休止的约谈旋踵而至。他立马被单位停职,一个月的时间都在各级部门的“请喝茶”中度过,只在家住过三夜。就此往后,再没回过家。

    此刻,年轻人也坐在庭院里,望着满园春色陷入沉思。看起来,他也为自己的老师忧心不已。肚子里的孩子眼看着就要临盆,她偏因丈夫出事伤了胎气,身子家中正是缺人照料。年轻人当仁不让地承担起恩师的担子,上下驱驰奔走,这些天几乎住进家里。

    她的身子稍好,连忙打起精神去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按理说,除却他二人,别人都不能知道这话。

    年轻人情绪激动,答:“我绝不相信老师是报纸上说的那样。”

    “那些话,真是他说的?”

    年轻人面露难色。

    恰好保姆也来院子里接水淘米,她便扶着大肚子缓缓地回屋里去。

    该求的人早已求遍,眼下已无计可施。她只得暂避风头,窝在家中求神拜佛,祈愿风波度过,平安无事。

    事与愿违。又往后几日,等来的不是归人,却是丈夫的死讯。年轻人来时亲口说的,高贻范在狱中不堪受辱,终于忧愤自杀。他恨得咬牙切齿,誓要为恩师沉冤昭雪。

    孩子正是在这样绝望的情形下降生。难产。她万念俱灰,一心只想随丈夫而去,年轻人却在产房外瞎指挥,说只要保大人。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几经波折,母女最后都保住性命。

    梨花纷然飘落,打在窗上,从她斑驳的泪眼望去,便如经年未化的积雪。

    年轻人顺理成章继承亡师的地位,也为其收尸。他死时有疑罪在身,大张旗鼓cao办丧礼怕惹来群怨,只好没有动静地潦草下葬。若不是这位热心的年轻人在,失却主心骨的家庭,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她也想过像丈夫那样把自己吊死。身边人都劝慰她振作精神,纵是看在孩子的面上,也该继续活下去。母女天性,她顾念尚在襁褓的孩子,自然是万分不舍,最后想通了狠下心,只当是已是个活死人,为教养孩子守一辈子寡。

    年轻人却劝她与自己“假结婚”,为了让若筠有个光明的前程,不必因为生父的冤屈,在人前抬不起头。她推拒再三,唯恐自己耽误年轻人的好事,终于还是在他热忱的坚持之下答应了。

    至此,年轻人骗过所有人,窃取了亡师生前曾经拥有的一切,彻底取而代之。这就是当年的钟老爷子,若筠与钤名义上的父亲。撰写匿名文章告密,策划这些的始作俑者,也是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高贻范在遗书里留给他的话比发妻还多,他却毫不留情将他背叛。

    所谓“假结婚”自然是假。两人婚后不久,他就借着酒意,要求她像真正的妻子那样与他圆房。他想再要个自己的孩子,婆家人紧紧盯着,也来旁敲侧击地做工作。对于这些,她只有逆来顺受。寄人篱下,年幼的若筠永远是她的把柄。

    几年间,尽管她求尽避孕的偏方,耐不过他执着求子,还是有三回怀上。第一回她去黑诊所流了,东西没干净,留下后遗症。第二回医生当着他的面说流不得,便只有生下来。但或许老天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孩子出世不足岁,感染脑炎夭折了。后一个孩子先天不足,姑且养到两岁,也养不大。钤是后来她与情夫意外有的孩子。怀孕期间,呕吐、嗜睡、食欲不振,种种妊娠反应比以往每一次都严重得多,还好几次见红。他被医生说是最难活的那一个,却最出人意外地活下来。

    虽说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rou。若筠成长的时候,她为做未来的打算,忙于工作,没法另花太多心力,孩子几乎是由钟家的老人在带,耳濡目染的久了,自然更像是钟家人。甚至后来,钤知道真相后骂她“认贼作父”,她不为所动,反与钤彻底决裂。钤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事业稳定,境况大不相同。这孩子的教养问题几乎都是由她亲自cao心,倾注所有的心血,似是有意想让他成为故人。

    他在很年少的时候就对此有所察觉,母亲看向他的时候,其实是看见另外的人。他就像一具空壳,等待被不属于自己的内核填满。他比别的小孩更懂得掩藏天性,讨母亲的欢心,再如出一辙地投其所好,讨好更多的大人。

    然而,当他决定扮演母亲的完美,就定然招致父亲的嫌恶,无法满足又闪烁其词的挑剔。那位故人不仅令父亲讳莫如深,更是九泉之下也愧于相见。幼时的他不知旧事,极力用别的方法将这矛盾弄明白,结果却生生将自己的个性撕成两半。他习惯众星捧月地处在人群中央,渴求于世人的偏爱,一面却以为所有的偏爱都是伪物,毫不顾惜地弃若敝履。他永远难以意识到人与人是不同的,自己受人喜欢,大半的功劳来自于与生俱来的聪明和漂亮。这也像一种畸形,造就新的不幸。

    十六岁那年,他受云蛊惑,偷看母亲私藏的旧书,从中发现改嫁的端倪,难以置信地跑去问母亲,母亲却一脸淡然道出更为震撼的事。他并非“父亲”的亲生子,整个钟家人也非亲人。或许是仇人——事到如今深究已无意义,她希望孩子不必背负仇怨,有自己的人生。

    但正是拜她所赐,他很难再学会为自己而生活。羁绊太深的至亲,常是这样的矛盾体。想为他好,是纯然的为他好,毋庸置疑。无奈爱之深责之切,关心则乱。彼此贴得太近,模糊了本为两个人的界限,少不了将自己没法实现的理想强加于对方。这话放在他与钟杳之间一样适用,还纠缠得更怪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