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经典小说 - 旦那 [父女]在线阅读 - 第五章 阳炎(三)

第五章 阳炎(三)

    

第五章 阳炎(三)



    这场注定无望的苦恋终如烟花余烬,悄然陨落于无人理会的角落。

    好在钟杳见到小苹离开学校的最后一面。

    午睡时,她听见门外走廊的人声吵嚷,于是扶着晕乎乎的头,起身吹风。

    一出教室,她就见小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迎面走过来。身后是她的母亲,因探望时曾见过,她一眼就认出钟杳,远远就笑着打招呼。

    小苹看起来精神也变好许多。此日的她穿着自己的常服,藕荷色的刺绣衬衫,杏白喇叭裤,方头皮鞋。微敞的领口正衬锁骨间的凹陷,玫瑰色的彩金吊坠缀在其间,恰到好处。日光将她比旁人更浅的发色磨成栗棕。打扮以后的小苹很是淑女,看起来全然不像同龄人。

    大概……就是绍钤会青睐的那样吧。

    杳揉了揉眼睛,带着没睡好的困意,愣愣走上前,问小苹的近况。

    小苹却开门见山说:“我决定休学了。”

    “所以今天……”

    “手续早就办好,今天就是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小苹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这半年发生许多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杳对她的忧虑不减反增。高中的学业怎么办?明年再像新生一样入学,重新读一遍高一?还是插班到别的班级?她去医院探望时,小苹看起来也如这般正常,一点都不像病人。然而一聊到伤心处,她会无法自抑地痛哭。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小苹平静地望着她,忽而问。

    杳却怕道出心中所想,又会加重小苹的精神负担,一时失语,“没有……就是……有些感慨吧。”

    “没关系的,我已经看开很多了。”结果又是小苹反过来安慰她。小苹就是这样的人。因为自己的敏感,很容易察觉别人的负面情绪。安慰别人的时候,却忘了自己也在流血。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强撑不下去。

    小苹转过身与母亲说了两句,请她先去父亲那边,自己领着杳往楼下的草坪走。

    等只有她们两个,小苹继续道:“记得当时你问我,为什么人非要将自己的爱与信念,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我想了很久,现在才终于明白,这个问题本不该成立。没有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就算是父母,血rou至亲也不行。人生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靠家庭的帮持、药物治疗,把希望寄托于爱情,都是暂时的。”

    “是啊。我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路是他自己选的,跟我没关系。”

    小苹道:“所以这次是真的想开了。我和父母之间隔着太深的代沟。她们的童年成长于温饱不给的时代,所以最顾及我的温饱,今天吃什么,天气变冷了,有没有及时添衣。我想要什么,她们都尽力满足。这就是她们最诚挚的爱,我不该强求她们理解我。”

    杳好几回欲言又止。

    “越是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越该留有相处的边界,不该拽着眼前人,承担本不该由她们承担的事。就像你说,里尔克的母亲不该将自己的神经质倾注在孩子身上,令他一身被偏执和忧郁缠绕。”

    杳酝酿许久,终于只是随手拔下道旁灌木的片叶,对小苹道:“你真是对别人温柔过头的人。”

    ——你还觉得是因为自己降生,才害得自己的父亲没有完整的人生?今日的他就像离群的鸟孤僻而忧郁,也是你的错?

    ——那样就越界了。你的偏执与欲念,也不该由他来承担。

    最后,杳目送着小苹缓缓离开校园。路上遇到的人对她道“老师好”,她也只淡然一笑。她们的时空与轨迹逐渐错开,就像日光下的阴影在彼此间拉长。

    她一下午都困在自己的心事里,随手把玩美术课上做的万华镜,看光裂变出无意义的纹路。

    一直无所事事地赖到晚上,杳本想一如往常,去顶楼找程凛喝酒。然而,一想到上回的争执,她又心有余悸地望而却步。

    徘徊再三,她最终是躲进厕所,不争气地打开手机,给钤发短信,费好大的力气打出“想见你”,终于又颤抖着忍痛删掉。

    「爸爸。」

    「怎么了?」

    她收到他秒回的消息,眼眶顿时湿润,忍不住对他撒娇,「今天不开心[可怜]。」

    钤道:「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你需要我听你讲,还是……」

    她还犹豫不已地斟酌打字,对面的他又发来下一条消息:

    「周末我们一起去植物园吧。顺道买上回那种巧克力。」

    意思大约是,他不会像上回,宠溺过头地将她从学校接走。

    她怅然道一声:「嗯。」

    「因为成绩的事吗?」

    「不是。」她想起没法去见的程凛,顺势道:「是人际关系出了点小问题。我有一个朋友,发现观念不合,和她交往令我痛苦。我觉得谁都没有做错什么,她很好,很正确。虚无缥缈的观念不合,也没法成为断绝往来的理由。可她让我好受伤。」

    「抱抱你。」后面的消息许久才发来,「怎么做,还是看你的内心吧。如果实在痛苦,就下定决心断交吧。交往里的麻烦事,真要一一面对也不现实。你逃避了,也会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太阳]。」

    最后一句虽是玩笑,那个太阳的表情,令她感受到溢出屏幕的坏。她被他逗得振作起来,「谢谢,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这还是她破天荒头一遭向他道谢。

    她以为至此就算结束,正准备向他道别,关上手机。他却突然打电话来,吓她一跳。

    他直截了当问:“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到底是瞒不过他。她简洁摊牌道:“嗯,程凛。”

    “她知道了?”

    “应该还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但我清楚,她一旦知道就会发疯。”

    沉默出卖他凝重的忧虑。许久,他问:“她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吧?”

    她纠正道:“是今年。”

    “那更好,毕业也就挨不着了。这小丫头个性太强。以前你和她玩,我挺担心你被欺负,又不敢说。”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

    “也不是说没用。就只是……担心。”

    与钤结束短暂的聊天后,外面开始下雨,隐约雷鸣。

    杳走下楼回教室,望见艺术楼的那片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正对的舞蹈房里,短发素衣的男生们正鱼贯列着排舞。身法腾挪,白绫与衣袂翻飞,似流转的清光与波涛。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吸引着往那边去。然后,她站在玻璃窗外,整整看完两场排练。

    暗色玻璃上也映出她的面容,朦朦胧胧伴着雨,像是望见钤的影子。小苹也说她们生得肖似,家长会见过,一眼便知。人都道女儿该是像父亲,杳却觉得是她们一起生活的缘故。

    就算长得像,她看自己与看他的感觉绝然不同。就像幻想着他自慰,与被他cao,两者不可能是一样。无论如何心意相通,她们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

    如今她们的关系,除却越界的孽缘,将本该自己负责的事推给彼此,真就别无他物吗?

    不该是这样。

    回想近半年以来的种种,她并不感到后悔。若给她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她只会更毫不犹豫地抓紧他,不给他再做迟疑的余地。她非得到他不可。

    她坚信,他心底的答案也是一样——不再重蹈覆辙,像以往那样半途而废,既然选定这条路,就毫不犹豫地走到黑。

    是在开始情爱的关系以后,家中长年的僵局才终于破冰。每次事后他抱着她,才愿说他曾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他对世界的看法。她小心翼翼叩开厚茧,剥出他那颗柔软又易碎的心,它跳动着,按照自己的节奏。他不再是一个刻板的称谓,一具标志身份的衣冠,而是有血有rou的另一个人,有古怪的幼稚脾气,自己的爱憎与偏执。她在他所结成的情障里沉沦,共他所痛,梦他所梦。

    檐下渐落渐盛的雨帘,野海棠的孤枝徒余苍翠,深褐枯花委地。她一时很有跑进天井淋雨的冲动。但回忆起他的笑,他对她的期许,她还并不想要自暴自弃,而想挽着他的手,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再往前就是琴房。不出意外的话,消失于晚自习的林稚,也该在那准备艺术节的表演。为在晚修挤出摸琴的时间,他从不午睡,午休都用来写当天的作业。

    杳走过去的时候,林稚的琴房外却静悄悄的。她正纳闷,虚掩的门内传来一声轻咳,随后是清唱的嗓音。没有伴奏,只有手指扣桌的节拍。过了好几句她才听出,这唱的是《偏爱》。

    如果我错了也承担,认定你就是答案。

    唱歌的人……是林稚,大概?

    副歌正唱到一半,骤起的风将门摇开。她从门后现出身影,曲调突兀地一撇,又戛然而止。紧接着,林稚战术咳嗽,又喝水。

    “不……不好意思,打扰到你。我——嗯,唱得很好。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吗?你可以不用管我。”杳语无伦次说道。

    林稚生硬地扮演出擅长社交的作派,招着她道:“别这么见外,进来坐。”

    杳也试着忽视两人间的距离感,不再客气,也过犹不及地装作亲切,“你听起来心情不好?失恋了?不过为什么心情不好,反而唱《偏爱》?”

    “那你是觉得,我应该唱《吻得太逼真》?”林稚笑道,张口就来了一句,而后继续道,“是失恋了啊。也没那么难受。”

    “能再唱一遍吗?”杳问。

    他怔然点头,起身为自己的吉他插上电。但前奏未过小半,林稚却突然笑场停下,“你能不能……不要看着我?我有点紧张。”

    她应声表示理解,将椅子搬得侧偏一点,翻起随手带来的小说。

    林稚的前奏又卡壳了两次。到第三次,终于顺畅地往下走。这次他唱得认真起来,张弛有度地斟酌感情,不像上回有太多发泄,全是感情,毫无技巧。

    吉他不只是伴奏而已,更像另一道脉搏,牵引他沉浸入乐曲。很快,他忘记坐在一旁的钟杳。秋水般的杏眼斜望墙上的斑点,却似望着云端彼岸的旧忆。歌喉曼转,琴弦轻扫,情绪似打落在窗的雨畅快淋漓。

    间奏变成炫技的即兴。雨帘一道接一道地不断冲刷,小窗的景致明而又灭,正与电吉他迷幻的音色相映成趣。路灯光点再度现出轮廓的时候,他的歌已变奏成《雨爱》:

    离开你我安静地抽离……

    他的眼眶湿润,歌却依旧很稳。那句“屋内的湿气像储存爱你的记忆”,隐约带着哭腔,在旖旎的转音里如烟飘去。原来他是动真情了。

    最后的扫弦稳稳落下,林稚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连忙喝水。

    她还在对乐曲的震撼里出不来,干巴巴地鼓掌两声。冷却的气氛反显得无比尴尬。

    “你还好吧?”她捏着书角,询问道。

    林稚摇摇头,又道:“刚刚最后两句气没稳住,现在好了。”

    “很厉害。我以前只知道你会乐器,没想到唱歌也这么厉害。”她对林稚竖起大拇指。

    他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那样吧。”

    “这是你要表演的曲目?”她问。

    林稚放下吉他,才端起老干杯,闻言却连忙解释,“不是,就刚刚随便唱的。艺术节本来想唱日语歌,校领导不同意,结果现在还没定。我已经准备好下周怎么丢人了。”

    她笑着说:“不会的。”

    林稚道:“刚才想起《仙剑三》的电视剧,徐长卿和紫萱决定饮忘情水绝断情缘,又不约而同地偷偷吐掉。断了,但没全断。好像突然悟出比以前更多的意思,就唱了《偏爱》。”

    “我看完剧,也觉这两人的感情最让人印象深刻。虽然是BE,好像也未尝不好。或许刻骨铭心的感情,就该是放在回忆里珍藏,共观一场世间罕有的大雪。像拂拭珠玉般,用尽余生去想念。只是换一种形式,在命运的红线上,接续彼此的夙愿。”杳道。

    “我倒是对大团圆的结局从来没有执念。”林稚却转向她,“你看起来今天也不太好,要来吼两嗓子吗?”

    杳摇头拒绝他的提议,只倾诉道:“因为爱了不该爱的人。”

    林稚投来一个平和却有力量的目光,以示安慰。杳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于是接上话,道:“我的父母就更适合当朋友。离婚以后,他们反而都找到自己,和平相处。”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来这里以前,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总是思虑过多,优柔不断。”

    “祝你好运?你是全村的希望了。”林稚打趣道。

    钟杳终于来到顶楼,见程凛。她此时的心情已无比宁静,也不再想赌气断交的幼稚事。

    凛独自坐在空教室的窗边,刚写完题,抬起头活动肩颈。她去的时机正好。

    凛毫不介怀此前的事,更像是已然忘记,只是对杳道:“我例假,最近不能跟你喝酒。”

    “没关系。”

    于是,凛起身与她去倒水,道:“你知道了吗?维珍怀孕了。”

    在对陌生的“怀孕”一词有所概念以前,杳就本能般地眼皮打颤。她怯怯地问:“所以……”

    凛缓缓解释道:“其实早就怀了。维珍本想等到结婚纪念日再说,给他个惊喜。四月中却出了那样的事。她打定心思要离婚,这小孩自然不能留。否则,她此生都要被这么绑住。”

    “是这样……吧。”杳皱起眉,苦涩道。

    “但是不巧,当晚她婆婆上门劝架,发现她随手丢掉的验孕棒。她猜出维珍闭口不提,就是要暗中谋害他的亲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杳窒息地沉默许久,道:“那这孩子彻底留不得了吧。看清了这个家庭的吸血本质,丈夫不做人,婆婆将她当生育机器,这破日子还怎么过?”

    “大人想的完全相反。既然有了孩子,这日子就得好好过。这代年轻人,独生子女,物质条件也好,都是被惯的。什么东西不对,就是不要了,换新的。放在婚姻上,就是动不动要离婚。现在二婚遍地是,也不觉羞人难看。她们那年代,哪有什么自由恋爱?还不是得认命,旧东西缝缝补补,日子总还得过。所有人都觉得,维珍闹差不多就可以了。她的婆婆已经跪下来道歉求她。”

    “道德绑架。”杳嗤之以鼻。

    走到饮水机旁,凛一边接水,边道:“没办法。故事写到一地鸡毛就可以结局,也没人乐意看鸡飞狗跳的烂活。生活却不行。总得有人收拾烂摊子,守着仅剩的废墟,不得不尔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