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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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出关的时候,天雨如晴在等他。 丹阳侯不许她告诉其他门人此事,因为离火无忌是师兄的道侣,又是地织,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堪,传来传去,难免会变了味道,在外面搜寻的人都以为在找赤蜂之毒的幕后凶手。 颢天玄宿把离火无忌带回星宗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黎明。离火无忌很虚弱,他身上中了两种毒,一种是赤蜂带来的晕眩无力的毒素,剂量很轻,才没有像冶云子师叔一样发狂。 另一种是催发潮期的药,下得很重,他在明昭晞修养的两天里昏昏沉沉,回到归蝶小筑,窗外的暮春薄雨吹进了潮湿的花雨,刚刚下过的雨打散了花瓣,凋零一地芬芳。 离火无忌躺在柔软的床上,不想起来,他的手藏在被子下面,缓缓地摩挲小腹——那里没有动静了。他本该很痛苦,却不知为何,心上只剩下暮春之雨吹拂之后,留下的漠漠的寒冷。 颢天玄宿这一次出关,对星宗来说是一个好消息。浩星归流达到至高境界,意味着道域之中少有敌手,丹阳侯把离火无忌身边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任凭师兄责怪——可颢天玄宿什么也没说,他看过了那个山洞里的尸体,问过了抓住的党羽,审问的时候尤其仔细。 其实这一切不必他亲自过问,但颢天玄宿一一问了下来,让师弟下去休息了——这样一桩意外,丹阳师弟前前后后找人,想来也需要一段时间休息。 “那这些人……”丹阳侯不得不过问师兄:“师兄还要留下审问吗?” 颢天玄宿失笑,他想丹阳误会了他的意思,此时,淡淡的气息靠近,颢天玄宿略微一犹豫,说出来的依然和从前没有不同,丹阳侯也发现了离火无忌就在另一侧的门边,也一般无动于衷。 “不再审问,也不必对他们过苛,关押起来吧。”颢天玄宿淡淡的说。 离火无忌听见了那句话,一点也不惊讶,更没有什么想法。那些人下场如何,仿佛与他毫无相干。颢天玄宿发落了此事,剩下的就由丹阳侯去处理,丹阳侯很快下去了。 离火无忌声音沙哑,默默看过去:“颢天师兄。” “无忌,”颢天玄宿的态度神情一样很温和,让离火无忌放下心来,他慢慢走了过去,看了看颢天玄宿,低下头,颢天玄宿轻轻拉了他的手,把他抱在了怀里。 离火无忌闭上了眼睛,虚弱和冷漠交织着浮上来,他为了驱散不堪的情绪,伸手抱住了颢天玄宿,低声道:“我们会有孩子的。” 颢天玄宿忍不住苦笑了。 别再弄一个坟墓了,别再藏一个灵位了。他们总会有一个孩子的,那个孩子会弥补从前所有的遗憾,让这反复磨砺的痛苦长出坚硬的茧子,从此无论谁无意刺痛他,都只是一点粗糙的隐痛。 离火无忌说出这句话时,无意伤害颢天玄宿的心情,但他真心这样想——既然他不会再离开,他们一定还会有一个孩子。颢天玄宿轻轻叹了口气:“偏偏在我闭关之时……无忌,你不怪丹阳瞒着我?” “他有他的考量。”离火无忌冷漠的说:“何况,颢天师兄如今大成,就证明他并未做错判断。” 颢天玄宿抱住他的手用了一点点力气,通情达理的离火无忌,多么熟悉的一幕啊。但无忌已经忘了从前退婚时的事,只有颢天玄宿记得那一刻的种种冷漠锐利的说辞。 颢天玄宿闭上了眼睛,离火无忌顺着那力气,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颢天师兄……”离火无忌低声说着,也轻轻收了一点点力气,在他怀里轻微蹭了一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丹阳师兄的错。我们只是……和这个孩子没缘分。” 最后那句话,多少有了一点颤抖。 颢天玄宿不想听见这样的安慰,离火无忌安慰他,顺着他,依偎他,不离开他——和上一次不同。 上一次,无忌真心的爱他。真心的爱,真心的难以忍受,真心的离开。 现在不一样了,到底从何时开始变得不一样,变得渐渐成了至亲至疏的夫妻,不可分离,也不可饶恕,他抱得越紧,就能听见那让人无力的破碎声,在无声之中轰鸣。 “无忌……”颢天玄宿温柔的凝视他,过了片刻,道:“此处无人,无忌可愿意再唤一声夫君?” 离火无忌只稍稍犹豫,就顺从了他的意思:“夫君。”这句话说出来,让他打心底里一个激灵,唇舌喉咙牙齿都打了激灵,他抿紧了唇,看颢天玄宿神色变化,颢天玄宿正用沉默迷恋的眼神看着他。 那目光很温暖,也很温和,离火无忌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浮起一阵雾一样的模糊的情绪,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颢天玄宿很快迎来了一场盛大的仪式,要主持星宗和属地的小门小派这一年的祭祀。这是丹阳侯的意思,师兄功力大成,将会稳定星宗的地位,让门下更加安稳,尤其是刚刚发生了这样一场变乱。 颢天玄宿没有拒绝。当他离开星宗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不知道这片刻的离去会不会又是一场分离的前兆,随后他摇了摇头,暗自嘲弄自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离火无忌在归蝶小筑安安稳稳的居住,修养调理。他平稳而安宁的生活,每一日的行程也平稳固定,为了避开一些意外,他连刀宗的行程也暂时停下来了。 他需要一些清静,调理身体,也调理心情。 夏天来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归蝶小筑的花园里走走,而颢天玄宿终于有了点时间。 芳草萋萋,夏日明亮的光芒照在郁郁葱葱的花木之间,失去了淡泊清雅的气度,但离火无忌很喜欢这样胡乱长成一丛的花花草草,他坐在亭子里,慢慢打着瞌睡,虚度时光,什么也不打算做。 颢天玄宿站在不远处,信香淡淡的融入空气之中。这样在彼此见面之前的一点征兆,往往更加难以防备。离火无忌下意识僵住了肩膀,那薄薄的喜悦忽然就灰烬一样冷了下去。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天很快就会热起来,离火无忌清醒着,身上黏滋滋的薄汗,颢天玄宿无言的抱着他——他们兴致都不高,但潮期将至,还是做了一次。夜里很暗,雨下得让人心烦。 离火无忌每次都会准备了药,但这一次他没有准备——他还年轻,年轻又心急,想要一个能挽救这份濒临死亡的感情的孩子。他做好了准备来等待一个孩子,等待一个会好好照顾他和陪伴他一生一世的人的孩子,成全从没有实现过的愿望。 颢天玄宿也没睡着。 他在想什么时候开口,该怎么开口——但是当他发现身边的离火无忌没有起身吃药的意思,他就明白了。 “无忌,”借着刚刚退潮的情欲,颢天玄宿把这句话说得自然从容:“你可曾……对我有过心动之时?” 他很想找个理由,告诉离火无忌,那只盘旋的蝴蝶,那片梦境里起伏的暮光。 离火无忌迟钝的发出了一点声音。 “颢天玄宿喜欢离火无忌,不是虚言。”颢天玄宿支起身,贴着他的额头,轻轻一吻:“我想让你相信。也想知道你如何看待我。” 离火无忌微微侧过头,他们都在情欲之后的片刻清醒,他知道了——又要失去了。 于是喉咙里微微滚动了一下,离火无忌仰起头,一阵晕眩之后,竟然很快的冷静下来,认认真真把这个人看在眼里。 这样爱他的人,这样对待他的人,把他不敢去想的隐衷和愿望都实现的人——也要和他分开了。 但在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早就分开过,不止一次。颢天玄宿的不堪重负,难道不是他的不堪重负?他无法信任颢天玄宿会来救他,而颢天玄宿也真的没来,事到如今,连失望都不存在了。 那期待和希望又该怎么办?他只是用忍耐却接受这一切,这让人失望,却又给了他很多的一切,在冥冥之中,他只想试着证明,他也可以和一个人长久。 回过神来,离火无忌点了点头,有那么一刻,他很动心的那一刻——当他在那一次离合无愁的发作之后清醒过来,身上还残存着辗转床榻之后的酸痛,他想回家,站在树下眺望。颢天玄宿就在他身后,回首之时,他看着高远如谪仙的颢天玄宿落了泪。 那泪光让他自觉满身污秽、前路茫茫的绝望和恐惧稍稍退潮,他忍不住想,如果看过他最不堪的时候,仍然能为他落泪,也许他不该只记得前事,而辜负了这个人的心意。 “原来如此……”颢天玄宿淡淡的说。 他没有告诉离火无忌,那不是眼泪,只是恰好在那时,树叶不堪重负滴落的雨水。 他希望在无忌心里,那一幕永远存在下去。而那只绕着袖子在夕阳下飞舞的蝴蝶,少年人懒散快活的一瞬间,或许也只是他心里的妄念。 颢天玄宿慢慢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无忌早就是地织,不可能没发现他。 离火无忌神色微微怔忡,半晌,抬起手来,抚摸他的鬓发:“是,我记得颢天师兄那时,也常常来看我。” “无忌。” “那一天……我以为师兄很快就要叫走丹阳师兄,如此一来,我就能和大师兄去外面的酒铺沽酒,在老师发现之前回来。”离火无忌轻轻道:“发觉师兄就在左近,我高兴极了。” 离火无忌离开了星宗——丹阳侯发现这一切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师兄没有说什么,只是拦着他去找人。 “是我让他离开,”颢天玄宿心平气和的说:“留在这里,也许有一日,我们会成怨偶。丹阳,不要追究他做什么,我想保护他一生喜乐无忧的心意,并无改变。” “师兄,”丹阳侯不能理解:“他不留在这里,就、就要去……”道域只有那么几个天元,而离火无忌肯定需要天元度过潮期。 颢天玄宿什么也没有说。 他当然告诉过离火无忌,需要的时候,无论需要什么的时候,都可以来找他。 离火无忌笑着答应了,很快就和他告别,从偏僻的山道离开了星宗。颢天玄宿听着心底不甘心的声音此起彼伏——他知道无忌不会回来,该狠心的时候,离火无忌是很能对自己狠心的。 他不放心,放不下,也没有办法放下。 可离火无忌不会再信任他了,甚至不会在他面前真正轻松。他们抓得越紧,越要信任对方,越不得不面临破碎的现状。怀孕着的无忌随身带着并不习惯使用的毒针,来防范可能会让他陷入困境的丹阳,丹阳一无所知。 而那些额外的宽容,那些伪装的不在意,那些过度的体贴,拧干时滴落下来的忍耐和酸楚,总有一天会连最后的情分也耗尽。 信任荡然无存,最需要的那一种信任——互相维护对方的私情,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如果一切重来,他还会在四宗宗主之前,将无忌所做的一切说破么——如果在那时,他愿意给对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今日,无忌还会愿意给这段感情一个信任的机会么? 对他来说,宁无忧也好,离火无忌也好,和别人是绝不相同的。可这一点,无忌不会相信了。 颢天玄宿站在山道的一端,苍天白云,缥缈浩远,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转身回了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