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蜃景破
妺女走后，室内一片死寂。 公冶寂无那始终挺立着的背脊才稍微弓了一些。 他是衡阳宗大弟子公冶寂无，无论是在宗门里，或是在其他仙门中人面前，抑或是在妺女这样的妖魔人面前，他都不能失态。 因为他是第一仙门的首席大弟子。 公冶寂无闭上眼睛，想起了不久前藏海打趣时说的那句话。 “万一哪天遇到心仪的女子，结成道侣……” 方才，就在他身边的这张床上，衡阳宗大弟子以为自己在与心仪的女子交欢，以为他们会在不久后结为道侣。 他陷入了蜃景里，以为自己身边真的有一个与他青梅竹马的“摇华”。他中了药，放纵了自己身上罕见的情不自禁。最后，又在妺女的法术下陷入了前世片刻，做了一回萧凛。 当妺女的妖力入侵他全身的经脉、寻找着灵根时，公冶寂无才从那一场让他不得不耽迷的虚幻里醒来。 褪去旖旎，公冶寂无还没来得及为妺女的所作所为愤怒，就明白了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只是为了毁掉他这个衡阳宗大弟子。 抓住妺女双手的时候，公冶寂无也明白了衡阳宗里有妖魔境的内应——或者说叛徒。否则妺女应该谋划着直接杀了他，而不是取他元阳、毁他灵根。 那个叛徒知道公冶寂无修行的心法，也知道他于仙门真正的意义，他将这一切告诉了魔神。因此，受了魔神指示的妺女才会花费几十年来谋划这个局。 公冶寂无知道，元阳被毁，他的修为一定会停滞。他最应该做的是抓住妺女，从她身上采补回来，可他心中的道义让他无法这样做。 因为一旦这样做了，他就不再是公冶寂无，而是与妖魔无异。 但仙门大弟子也起了私心。 从那短暂的迷幻之中，他窥见了前世。他不明白为何在那样亲密无间的合欢里，“萧凛”心里感情会那样的复杂？又酸又涩，还带着隐隐的疼痛。 他想要知道自己的前世，他想要知道“萧凛”和“裳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不以衡阳宗大弟子的身份，仅仅作为公冶寂无与妺女做了一场交易。 …… 最后，妺女问他是否还分得清自己。 想到这里，公冶寂无终于苦笑了一声。 不愧是为他量身设了这个局的人，妺女懂得怎么诛他的心。 曾经的萧凛体会过少雎的半生，便忘却了自己，如今的公冶寂无回想起了前世，他知道自己做过萧凛、也做过少雎，那他现在还会是纯粹的公冶寂无吗？ 就连他那个强撑着体面的回答也被妺女看透了。 妺女轮回前与轮回后都是妺女，她本来就是一个人。公冶寂无却不同，他前世是萧凛，半途做了少雎，现在是公冶寂无，便是三个不同的人。 公冶寂无回想着前世的一切，尤其是在般若浮生前后。 为何那时候的萧凛会觉得自己是少雎？若那时候萧凛是受了般若浮生的影响，可现在公冶寂无也想起了作为少雎的一切，为何他并没有如萧凛一般移情于小师妹？ 虽然还不明白具体的原因，但他已经明白，萧凛和公冶寂无不是少雎。 他更明白，公冶寂无与萧凛也早已不再相同。就像叶冰裳不是天欢，现在的问道山神女也不会再是前世的叶冰裳。 公冶寂无想起问道山神女看向自己的神情和眼神，他知道，对方早已不是那个一心爱慕着他、等待着他的叶家大小姐了。 可还好，冰裳都有来世，他也有来世，他们还能相遇，这已经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只是不知道前世在他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公冶寂无对五百年前的回忆仅限于仙门相关，他并不了解人间曾经发生了事情。 不过，此事只能等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尽快唤醒小师妹和岑道友，找到符玉和藏海道友，与问道山神女一起离开此地。 公冶寂无这时候才想到，蜃景里的问道山神女应该就是她本人。 妺女都进来了，问道山神女又怎么不能进来？ 再说若不是问道山神女这个正主进来了，自己或许还醒不过来。 于是，公冶寂无又想起自己被妺女骗了元阳这件事，迟来的愤恨终于让他忍无可忍地拍碎了桌子。 “可恶！” 他如今已经…… 用力的动作牵动腹部的伤口，公冶寂无捂着小腹闷哼了一声。 现在重提旧事也无用，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最要紧的便是小师妹被恶魂主导，沉迷于蜃景无法清醒。 公冶寂无想起现在的黎苏苏和曾经的叶夕雾。若他还是最初的萧凛，他自然可以厌恶这样的黎苏苏。可他现在是公冶寂无，黎苏苏也不光是叶夕雾，她还是自己相处了一百年的小师妹、师父的掌上明珠。 她做了错事，也是他这个师兄的责任。 至于赤霄宗岑道友，公冶寂无有把握唤醒她。 最后，公冶寂无起身，将那张拍碎的桌子复原，随即离开了酒楼。 公冶寂无离开不久，叶冰裳和澹台烬终于带着藤萝春的解药回到了黎苏苏所在的房间。 黎苏苏已经被折磨得大汗淋漓。 澹台烬冷眼看着叶冰裳给黎苏苏喂药、给她施法净尘，恨不得直接把黎苏苏抓起来扔到楼下去。 他当然不想黎苏苏这么快得到解药，但是裳裳太聪明了，靠自己就寻得了那妖道的踪迹。澹台烬费尽心思，也只是带她走错了两条路，因为再多就会被她发现他的用心了。 “毓灵道友，你还好吗？”叶冰裳问道。 服药后，黎苏苏脸上的绯红褪去，双目也清明了起来。她看着叶冰裳关切的神情，突然觉得这张脸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 她起身，小声地道：“我没事了……” 叶冰裳自进入蜃景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黎苏苏以这样的口吻说话。果然，她的神情不再扭曲后，依旧是那个落落大方的毓灵仙子。 但叶冰裳还是不理解黎苏苏如今的想法，按照那妖道所说，黎苏苏是主动找上了他，让他给摇华下药，随后带走摇华。那妖道见她生得漂亮，起了贪念，便给她也下了药。 哎，害人终害己。 可她现在垂着眸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叶冰裳也不好直说。毕竟她不是衢玄子或者公冶寂无，她没有立场教育黎苏苏。 想起摇华可能也中了药，叶冰裳便凑到澹台烬身边，低声跟他说：“……魔神能不能去看看……” “公冶道友和摇华道友怎样了？”叶冰裳说得飞快，但澹台烬听清了。 澹台烬看着她，面上有些惊奇：“你让我去听他们床……墙角？” 叶冰裳被他看得无地自容，她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请求呢？ 倒是黎苏苏终于想起了被自己下药的摇华。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问叶冰裳道：“大师兄！大师兄是不是在这里？！” 如果摇华中药了，大师兄很有可能会为她解药。黎苏苏看过大师兄和摇华相处时的脉脉深情，她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大师兄的爱。 在黎苏苏冲上来的时候，澹台烬就揽着叶冰裳退后了几步。 “好好说话。”澹台烬冷声道。 黎苏苏这才看到这个陌生的修者，她疑惑地问：“你又是谁？”看她的眼神这么冷做什么？ 叶冰裳心虚地说：“这是问道山的长老。”见黎苏苏还在打量澹台烬，她又赶紧说，“公冶道友和摇华道友也在这，我这里还有解药，我们去找他们吧。” 黎苏苏一听，痛心疾首：“大师兄肯定被摇华玷污了！”她转身跑出门外。 叶冰裳有些弄不明白，问魔神：“人可以被另一个人玷污吗？” 澹台烬知道她不了解这种凡尘俗事，便说：“不能，她胡说。” 叶冰裳点点头，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快跟上吧。” 可最终他们没能找到公冶寂无和摇华二人。 不过听说两人先后离开了酒楼，三人想着他们应当是回了长泽仙山，便也回了衡阳宗。 衡阳宗里，公冶寂无已经唤醒了岑觅璇。 岑觅璇曾经的心愿就是来衡阳宗拜衢玄子为师，但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也没有那么执拗于这个心愿了。 公冶寂无告诉她，符玉还不知所踪，岑觅璇便醒了过来。 随后，岑觅璇问公冶寂无：“公冶道友唤醒毓灵仙子了吗？” 公冶寂无摇了摇头：“我醒来后还没遇见她。” 岑觅璇回想起黎苏苏的所作所为，突然觉得有点难办。她委婉地说道：“现在的毓灵仙子……似乎不太能听得进去她不喜欢的话。” 公冶寂无也知道现在的黎苏苏与曾经的叶夕雾一样。她任性、刁蛮、恶毒、肆意妄为，也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更是认定了自己喜欢公冶寂无，绝不动摇。若是告诉她这只是一场幻境，她并不喜欢公冶寂无，黎苏苏恐怕难以接受一切。 “只能试试看。”公冶寂无道。 但是现在黎苏苏不在竹花间，两人又只好四处寻找。没一会儿便有弟子来报，说小师妹和问道山神女回来了，他们身边还跟着问道山的一个长老。 公冶寂无和岑觅璇连忙赶去见着三人，却只见到了问道山神女和那个问道山的长老。 “神女！”岑觅璇小跑了上去。 叶冰裳明白她醒了，有几分惊喜：“岑道友，你醒了。” 岑觅璇点点头，道：“多亏了公冶道友。”她回过头看向公冶寂无，叶冰裳自然地随她的目光一起看去。 公冶寂无的样子有一点奇怪。 他眼睛里有些水光，又在她们看过来的时候扬起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神女。”公冶寂无自然地走了上去，“这位就是问道山姬诚长老吧。”他印象中有这个长老。 “是的。”叶冰裳回答后，与澹台烬一起还礼。 随后，澹台烬轻轻地揽住了叶冰裳的肩膀，对公冶寂无说：“贵宗门的黎苏苏不见了。” 公冶寂无的目光本来还落到他放在叶冰裳肩膀处的手上，听了这话后脸色突变。 “糟了！” 恐怕是妺女。 妺女没有离开蜃景，而是对黎苏苏下手了。 可黎苏苏只是一个衡阳宗普通的仙子，公冶寂无想不出妺女对黎苏苏下手的原因。难道是因为黎苏苏是衡阳宗掌门的女儿？难道是因为黎苏苏在蜃景里欺负了妺女？ 随即，公冶寂无想到黎苏苏对“摇华”的那些欺凌。 妺女不是善良柔弱的冰裳，她下手狠辣，一定会狠狠地折磨黎苏苏。 想到这里，公冶寂无也不再隐瞒，他对几人说道：“摇华是混进来的妖修假扮的，我识破了她，她却没有离开……小师妹失踪想来跟她有关。” 岑觅璇吃惊：“居然还有妖修进来？” 听了这话，叶冰裳也有些不安，不知道对方是盂山的妖修还是外面进来的妖修。 长泽仙山寒潭禁地，“摇华”正坐在树上，悠哉地晃着脚。 她手中握着一根藤蔓，那藤蔓那一头便牢牢地拴着其他几人苦寻不见的黎苏苏。妺女知道现在的黎苏苏蠢，但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好骗。让一个弟子给她递了一句话，她便独自来了。 黎苏苏的半个身子都浸泡在了寒潭之中，冰冷的潭水和寒气让她吃尽了苦头，但她一边哭，一边还嗷嗷地骂着摇华。 妺女听了，便将她往下浸了好几寸，同时，又将公冶寂无是怎么疼爱摇华的一一讲了出来，刺激她。 黎苏苏刚想要破口大骂，就被寒潭水没了满口。她无法出声，也无法呼吸。 溺水很安静，挣扎也几乎不可见。 妺女静静地看着，想着数万前落入浔昼海的姒婴是不是也这么安静。 可她知道公冶寂无他们很快就会找来，如果现在不杀了黎苏苏…… 正想着，妺女突然看到水底下突然出现了一阵青色的光芒，那光芒出自黎苏苏身前。而黎苏苏顺势被那光芒托起，飞出了水面！ 果然，这人身上还有保命的东西。 妺女站在树上，握紧藤蔓狠狠地一扯，硬生生将几乎昏迷的黎苏苏拉到了身边。黎苏苏随着她的动作撞在树干上，呛出了几口水。 妺女也终于看到那救了黎苏苏的东西是什么了。 她颈项间的一个小箜篌。 此时，那个箜篌正发着光，警告着妺女的靠近。 或许……还有灵智？ 妺女笑了笑，道：“我可让她将呛进去的水吐了出来。” 重羽怒不可遏：“你明明想要害死苏苏！”它觉得这个女人与之前在苍元秘境抢走它神力的那个女童有些相似，却又不确定。 器灵？ 这东西恐怕是仙器或者以上，妺女做了判断便不再想着要黎苏苏的命。不过听这器灵说话的口气，想来它不仅年幼还十分冲动，倒也不是不能利用。 妺女趁它不注意使出一道妖气打在黎苏苏身上。 “你做什么！”重羽爆出一阵青光。 妺女早有准备，几乎是在自己打出那一道后便腾空而起。看着黎苏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妺女轻笑道—— “毓灵仙子，你究竟是黎苏苏，还是……叶夕雾？” 重羽见她竟然戳穿了小主人的身份：“滚！” 一气之下，重羽便忘记了此地无法吸纳灵气，忘记了黎苏苏让它保存实力的嘱咐，使出了所有的灵力。 妺女化身黄红伞避开了这一击，随后消失在天际。 “叶夕雾……”黎苏苏自树上滑落，她疑惑又迷茫地看着妺女消失的地方，“叶……冰裳？” “我……啊！” 黎苏苏的头剧烈疼痛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看到了叶夕雾的回忆，以及……叶夕雾同意勾玉交易的那个画面。 “不可能……不可能！” 黎苏苏摇着头，她抓紧草地上湿漉漉的青草，脑海里不断浮现属于叶夕雾的记忆与自己进入蜃景幻境后的所作所为。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原主…… 原来叶夕雾本来就是她的一部分！ 所以黎苏苏会对叶夕雾的祖母和爹爹有感情，想要保护他们；所以萧凛厌恶叶夕雾时，黎苏苏也会觉得委屈；所以黎苏苏才会讨厌叶冰裳…… 因为叶夕雾本就是她缺失的魂魄，叶夕雾喜欢的她自然也喜欢，叶夕雾讨厌的她当然也讨厌。 叶夕雾是她的恶魂，不是别人。 “……勾玉……”黎苏苏不知道勾玉瞒了她多少事情，但从此刻起，她开始怀疑勾玉曾经所说的一切。 “苏苏……苏苏……” 黎苏苏伏在草地上颤抖，重羽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随后，它发现四周开始消散了。 “苏苏，快走！蜃景要破了！” 可小主人怎么没出去？！ 叶冰裳是在寻找黎苏苏的路上，被突然破碎的蜃景排斥了出去。她还以为是黎苏苏醒过来了，却没料到是蜃湖出了事。 叶冰裳刚在湖边站稳，就看到一大团黑色的妖物扑面而来！ “主人！退！” 蛟龙一声提醒，叶冰裳便甩出御风符闪身飞起。 待将蜃湖尽纳于眼底，她才发现一切都变得触目惊心！ 蜃湖上方的蜃景已经破碎了一大半，黑色的妖物穿梭在其间。蜃湖下的蜃蛤也被一团团妖物紧紧地缠着，十分痛苦，其中也包括了还没完全脱离出来的公冶寂无三人。 魔神呢？！ 忽然，一阵阵微弱的金光吸引了叶冰裳。 她飞身去看，发现那些金光来源于自己送给蜃景里小孩儿们那些平安符。它们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隔开了这些黑色的妖物。 给出第一张平安符的时候，叶冰裳就知道了蜃景里那些人是蜃妖所化。后来，为了找到那个下药的妖道，她误打误撞用了平安符让那些小孩儿帮了忙。 它们都是妖怪，按理来说会更喜欢妖晶而不是平安符，但是小孩子总要好哄骗一些。叶冰裳说自己是斑雪请来的，又像模像样地塞给他们平安符，他们便真的信了。 但那时候，叶冰裳并不知道这些随手给出的平安符真的能救他们一命。 知道什么能克这些东西了，叶冰裳也不再犹豫，她将锦囊里所有的平安符洒出，十张、十张地没入湖中。 蜃湖底下金光大盛，那一团一团的妖物被驱除出来水面，在道道金光之间蜂拥逃窜。 叶冰裳看到湖的另一边出现了魔神和一个旱魃的身影，又看到水面下的公冶寂无等人已经醒来，随后，叶冰裳选择向着破开水面的三人伸出了手。 “尊上。”妺女担忧地看着散发黑气的魔神。 澹台烬眉头微动，道：“你先……”忽然他看到了什么，“躲起来！”说着，他便已经飞身而去。 妺女不解：“什么……” 话还没说完，妺女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只见一只虎身犬毛的巨兽对着湖面上的圣女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神女！” 破开水面的公冶寂无大骇，随即便抽出了焚天，朝着叶冰裳身后刺去！ 同时，澹台烬带着十成魔气的一掌也拍在了凶兽的脑门上。 叶冰裳听得头顶上一阵巨响，耳边一声剑鸣，差点松开了握住岑觅璇和黎苏苏的手。 “向东去！”蛟龙给叶冰裳指着躲闪的方位。 在澹台烬和公冶寂无攻向那凶兽的时候，叶冰裳听从蛟龙的话，拉起灵气不多的两人将她两人放在岸边。 “神女！”岑觅璇见她转身就要走，连忙拉住她，“很危险！” 叶冰裳给她们俩支了个结界，道：“我能用这里灵气，而且我必须去。”随即便转身离开。 岑觅璇疑惑：“原来神女能用这里的灵气，我还以为只有盂山的妖能把这里的灵气转化为妖气……” 听了这句话，坐在她身边的黎苏苏突然打了个冷战。 因为，她刚刚突然发现她身体很不对劲……妺女那抹妖气融入了她的身体。 如同泥牛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