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同人小说 - 【大明王朝1566】西苑春深在线阅读 - 【海嘉】囚徒(4)

【海嘉】囚徒(4)

    (四)

    绞刑是内阁拟的,陈洪来宣旨时,海瑞恰见一人已经跪在前。王用汲忧愁满面地望着他,待陈洪宣旨后更是伏在地上浑身僵硬,久久没有起身。

    陈洪已走了,海瑞便伸手去扶起王用汲。王用汲眼眶通红,望着海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海瑞朝他一笑,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好歹,你的命是保住了。不然,我真不知如何交代。”

    王用汲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刚峰!”

    海瑞不肯转身,他已经哭的满面狼藉,不肯教至交看见。

    临行前的一夜最难熬,王用汲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他隔着墙敲了两下,轻轻地喊了一声海瑞。

    海瑞答应一声,理所应当地问:“润莲要问我的遗言了吗?”

    王用汲这些日子都故作轻松,心里却是难捱的。他贴着墙,以头抵着那堵隔开他与海瑞的土墙:“那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有。”

    王用汲捂着嘴哭,却不忍让海瑞听见,因而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你说吧,我都记着。”

    海瑞说:“你代我租赁的院子,跟老板另签了一份约。你要瞒我,但我已知道。当时我本想着发了俸禄再还你,可……但只怕还不上了。”

    “你都知道了?”王用汲竭力忍着哽咽:“我不要你的钱。”

    海瑞面向着墙,低声说:“润莲,我牵连了你,但你要活着。”

    “你岂不闻苏东坡诗云‘长恨此身非我有’。”王用汲闭上眼道:“出仕为官,身不由己,命亦不由己。”

    “但你要活着。”海瑞笃定道:“我死之后,你即是我。”

    这话使王用汲难受。他们都已不年轻,生死之事,虽悲戚难忍,却也只能强做克制镇定。

    “我不怕死,润莲。”海瑞道:“真的。我幼年丧父,我阿母与我说,我阿爹在天上看着我。只要我心里时时刻刻念着他,想着他,他便在天上一直看着我,在我身边保佑我平平安安。死亡,死亡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被人忘记,神形俱灭。”

    王用汲真切道:“刚峰,若死后真有魂灵,你要来找我。”

    “好,我去找你。”海瑞安慰他:“我保佑你一辈子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置死地而后生的招数保住了海瑞的命。王用汲被官复原职有另一道诏书,黄锦读完后,海瑞几乎是脱口而出,大声说,“皇上圣明。”

    黄锦微微含笑,坡着脚上前对王用汲道:“圣上如天之恩,王大人,请即刻准备赴任吧。”

    王用汲用力地抱住了海瑞,深切地喊他,“刚峰!刚峰!”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

    “皇上没有旨意给你。”黄锦举了举手中已经是一页废纸的名录,对海瑞道:“是天恩。”

    海瑞深深朝黄锦作揖:“多谢黄公公。”

    黄锦走上前一步,意味深长道:“你不必谢我。我知道,你海瑞的心大,装下了天下万民。但我黄锦的心很小,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我做这些,既不是为了什么大义,也不是奉了谁的旨。我只为了千万年后不要有人因这事再骂他。”

    说罢,黄锦道:“带他回去吧。”

    黄锦一进来就看见嘉靖靠在御案边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黄锦见状便停在一旁不敢再靠近了,他知道嘉靖拿的是什么。

    那里面的字,嘉靖已很熟。他眼睛花了,看不清上头的字,只伸手颤颤巍巍地去摸落款处的“海瑞”二字。

    桌边的镜折射出的日光,晃的他眼睛有些疼。他转头望去,忽然对着镜子出声许久。他嘲笑世人看不穿这人生苦短,自以为参透空色世界,可到头来他才发现原来他也是庸人,俗人,痴人。他所追逐的一切,也是“如梦幻泡影”。

    他不得不原谅海瑞。但他仍恶劣地要惩罚他。他要以世界上最痛苦之刑惩治海瑞对他的指责。

    因此海瑞伏在地上叩首离去时,他说:“朕送你八个字。”

    海瑞转头背过身去,但他知道,嘉靖还在背后望着他。

    “无君无父,弃国弃家——”

    那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着。

    海瑞又一次走出玉熙宫的大殿。

    那年下大雪,海瑞冒着大雪从玉熙宫离开。可海瑞今天却没有再回头。他在殿门前驻足了片刻,抹了抹眼泪,旋即更快更决绝地走出了禁门。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十二月连日朔风起,天气一天一天的冷下来。又是一年年底。眼看便要过了今年,海瑞并不知皇帝已一病不起,病重昏迷着。

    终于有一日,狱卒开了牢房的门,示意他出来。

    海瑞仍觉得心神恍惚,脚下虚浮,充斥着不真实感。他抿了抿嘴唇,开口问:“皇上决心要处死我了吗?亦或者,是还有其他旨意?”

    那个人道:“皇上不要杀你,他要放了你。”

    海瑞猛地上前,问:“你是来宣上谕的吗?”

    “没有上谕,海大人。”那个人木然道:“只有遗诏。”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使他瞬间觉得无法思索,无法开口。他心中一片空白。忽然有一阵疾风吹来,吹开了门。天已经快亮了,外面是一片昏戚戚的白。呼啸而过的北风吹起了一角他的衣袍。他终于在那风声中听见丧钟从宫苑传来,一声低过一声。那声音混合在呜咽的风中吹归来,撕扯着他的心。

    海瑞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道:“海大人,一切都过去了。”

    海瑞失神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紧接着,便有人跳出来喊道:“恭喜海大人!”

    又有人接二连三地起哄喊起来,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喊:“恭喜海大人!恭喜海大人!”

    他猛地回过头去,仿佛想在身后一片漆黑中抓住什么。

    景阳钟一声响过一声,海瑞忽觉喉中一点腥甜,扶着门低头吐出了一口血。血落在门前厚厚的雪里,很快又被漫天鹅毛大雪掩盖住。消失在一片雪白中。

    这是嘉靖四十五年的十二月十四日。

    新帝改次年年号为隆庆,于是这一年的新年,终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开始。世庙一生都在追寻永生与不朽,大概想不到自己死后竟会被那样快的忘掉。

    年后张居正举荐他赴南京就职,虽高张皆表示要前来相送,只是那日高拱并未到场。张居正说他“事务繁忙”。内阁的争斗,海瑞心中了然,却不好说破。

    张居正为他斟酒,海瑞忽然说:“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曾经送了我八个字。”

    张居正手抖了一下。他们都知道海瑞说的是谁。张居正道:“不重要了。”

    海瑞拿手指沾了水写在桌上,“是这八个字。”

    水痕顷刻便消散,但张居正已看的明白。海瑞写的是:无君无父,弃国弃家。

    海瑞端坐着,神情颇哀伤。

    “君父。家国。”张居正仿佛安慰他般说道:“不是你抛弃了君父与家国,是君父抛弃了你,抛弃了我——他抛弃了我们。或者说,他从未真正需要我们。”他说到最后,已然是话中有了旁的深意。

    海瑞望向张居正,问:“张大人,你相不相信命运?”

    张居正摇头笑道:“尽人事听天命,纵然天命不可违,但要紧的却是人事。”

    “是。”海瑞重复道:“张大人说的是。”

    海瑞亦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香的酒。”

    张居正道:“是嘉靖元年宫中的窖藏,肃卿入内阁时御赐的。他舍不得喝,特意嘱咐张某拿来给刚峰兄践行的。”

    海瑞黯然,旋即复笑道:“承高大人的情了。”

    北京城外已是杨柳依依,新抽芽的柳树随风摇曳。码头上人来人往,张居正说:“我就不送了。”

    海瑞拱手道:“张大人,有缘再会。”

    他踏上船时,张居正又在岸上喊他:“刚峰兄——”

    海瑞抬头看他,张居正只是笑:“前朝往事,都过去了。望君珍重。”

    海瑞回他:“与君共勉。”

    海瑞在南直隶所面对的局面不比昔日在淳安和兴国好多少。因牵涉徐阁老,他处处碰壁,遭遇难以想象的难堪局面。他更不知,原来他已无意之间牵扯到朝中斗争。徐阶与高拱,赵贞吉与高拱,乃至高拱与张居正。

    那个人死去的同时,自私而傲慢地将生的痛苦强加给海瑞。那些无可言说的故事,无法分享的隐秘回忆,都化作最痛苦的枷锁,永远跟随着海瑞。那是他对海瑞忤逆自己最专横的惩罚。

    他会化作一缕幽魂,日日萦绕在海瑞左右,入他因病痛而昏迷地梦中,悲悯地望着他的逐渐岣嵝的背影,亦步亦趋地与他在余下地二十年里纠缠不休。

    海瑞逐渐老去,面对时局逐渐力不从心起来。但他不会退缩,他永远不会退缩。他会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去,直到他倒下,直到他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