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赌运气的旅程

    飞机缓缓降入云层，地面的山麓与房屋在舷窗之外渐渐显露真容。

    不多时，庞然大物落定在一条从山脊上开凿而出的跑道上。

    顺着舷梯走下去，环抱山麓的青空与连绵的皑皑白雪都近在眼前。

    走进航站楼茨木才发现，同行的旅客几乎全是登山者，甚至连这座地势险要的机场也是为了方便登山通行而建的。

    “挚友，这里是你抓阄选的机场？”

    “当然。本大爷那天说，想落地的时候离雪山近一点，你看这手气怎么样？”酒吞颇为得意地宣布首战告捷。

    “此行必要赌一赌运气”，这是酒吞先前的原话。

    茨木在旅程的第一站收获满满之后，第二站的目的地是交给酒吞选的，他说他也不确定这片雪域是否就有他要找的线索，但如果运气好的话，一定会有所收获。

    坐落在雪山南麓的这个国度，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密教传承。茨木估摸着，他的鬼王是想从这些修行者视若珍宝的密义里寻找启发。

    他们坐上计程车前往周边的城镇，酒吞靠在椅背上懒懒说道：

    “从前住持总是念叨‘佛门八万四千法’，本大爷那时候出不了寺院，现在终于可以看看，他们是怎么变着花儿地把无尽之地的秘密拆解了。”

    他的愉悦是那么由衷，他找寻趣味的视角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独特。

    这一刻，茨木的心境却与以往不同了。至少他听见酒吞说这话时，不再觉得他是从身不由己的苦境里寻找短暂的乐趣。与之相反，茨木甚至也重合了酒吞的视角，随他一起觉出些真正有趣的东西来。

    相比眼前这诸事无常的庞大轮回、这群行无定数的芸芸众生，时间之始那个仅由十二个初始维度搭建起来宇宙确实乏善可陈。

    茨木思及这一切，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想来他防备了这么久的“直觉”还真是与自己不可分割的。

    只不过，如今他的意识被困在渺小的躯壳里，更像是一只深入毫末的眼睛，用来审慎地观察落脚的世界。从无尽到世间，每一世的浑浑噩噩、颠沛流离，也都因此有了发生的道理。

    茨木偷瞄着闲定地坐在身旁的酒吞，他似乎感觉酒吞跟自己有所不同。

    或许因为祂从开始就是回应召唤的那根，或许，因为祂主动地想引着茨木去洞见混沌的精微毫末。祂终究以更多的清醒替代了盲目和随机，因此不论何时遇见茨木，都能牵着他的手在刀山火海间飞檐走壁。

    心有灵犀一般，酒吞这会儿也在玩味着茨木下飞机前点醒他的话。

    时间之始，于他就像一场久远到几乎遗忘的梦。可更确切来说，眼前的无尽、时空与轮回才是梦境之内，时间之始的祂是睡梦之外的清醒。

    酒吞庆幸自己在此间留得盲目，让他在这方“梦境”里全无防备地邂逅了茨木，与他不论酣战、相惜、痴缠或是生离死别、重逢、相依为命都那么真实且不遗余力……

    “所以，你会喜欢这地方么？”冷不防，他朝茨木抛出这个问题。

    茨木看见那双紫眸里闪动着较真的期待，他的鬼王几乎从来不曾露出这等表情。

    茨木眨了眨眼，垂眸略一思忖，抬眼时，朝酒吞投去一个明朗的笑：

    “如果是指待在你身边、跟你一起修理看不惯的东西，那我当然喜欢。”

    这是茨木的答案，也意外地是他直觉深处的答案。

    在时空之内重生，作为轮回中的一员，他无法回到时间之始的那个视角，去理解“自己”和“酒吞”之间超越一切维度的相吸与关联。但茨木记得，初见的时候神子曾从经文里摘出一句话问他：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

    他想，这句经文除了是对“虚无种子”的试探，也多少隐喻了他们落进此间之后仍旧不可撼动的羁绊。

    这个国度的寺庙其实离他们降落的机场很远，大都集中在中部谷地。不过，酒吞来到这里却赌中了一个重要的机缘。

    他们在镇上的小饭馆遇到了一对旅行者夫妻，丈夫丹增和太太益西都是曾在这里皈依的人。他们作为登山者也作为朝圣者来到此地，只因师父曾经在山上环境恶劣的雪洞里闭关修行。

    “我们夫妻俩这回是来接传承的，师父的寺庙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要办法会了，我们先上雪山来，之后再过去。”

    益西是个随和的中年女人，听说大家此行的目的相同，她和丈夫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将师父的寺庙地址和自己的联络方式写给了面前这两个年轻人，告诉他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同去。

    酒吞知道，即便在修行者云集的首府，想要接触到真正的密教高僧也纯靠缘分。

    大多数人慕名而去，可即便登门也只能作为游客参观。因为不论是接法脉传承还是参加法会都需要经过重重考验，而最初的门槛就是要有引荐的人。

    每个传承在身的高僧都有数以百计的世俗弟子，其中一些会帮师父料理各种事情，也从身边寻找需要皈依的人，益西和丹增刚好担当着这样的角色。

    丹增看酒吞面善，从钱包里郑重地摸出两张彩色的卡片递给他说：

    “这是南久旺丹，师父加持过的，送给你们保平安！”

    酒吞双手接过来，茨木跟着凑近了打量，只见卡面上用蓝、绿、橙、黄、白、红、黑七色交叠绘制着一个神秘的图案。

    每种颜色的线条似乎都能连成个一个梵文字母，酒吞似乎记得，这样的图案里其实应该融合了一句佛咒。

    熟稔于心的梵文酒吞从没忘过，他顺口便将那七个音节自上而下地读了出来。

    待他读完，抬起头便看见对面夫妻俩惊愕的目光：

    “你……接过时轮金刚传承？”

    “没有没有！”酒吞连忙否认，“我只是学过一点梵文，认得字母而已。”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密乘的咒文大都是不能随便念的。

    “所以，这是密咒？要接传承才能念的吗？”酒吞随性惯了，这会儿意识到不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

    他是“虚无种子”，自然不会因此背上盗用密法的业力，可眼前这对普通修行人夫妇不知情，显然替他捏了把汗。

    益西急忙打圆场道：“要不过几天你跟我们夫妻俩一块儿去法会上接传承吧？这样就没大问题了。”

    如今这个时代，很多严谨的戒律也守不了那么严谨了。譬如误念了密咒，只要尽快诚心地接受一次传承灌顶，大都不再会被追究。这在千年以前佛门尚还兴旺的时候是不如法的，但当今被称作“末法时代”，保住传承的法脉变成了更要紧的事。

    酒吞刚好对这张卡片上的图案兴趣盎然，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并与夫妻二人约定几天以后在首府碰面。

    出了饭馆，徒步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酒吞长叹一口气，对茨木说：

    “这样不可思议的机缘，本大爷也是很久都没碰到了。”

    方才的一切都水到渠成，巧合得离奇。

    若不是酒吞心血来潮，用抓阄的方式选到了这座山麓上的机场，他们不会遇到来雪山朝圣的夫妇二人。若是丹增不曾拿出那两张卡片、酒吞没有一念之差顺口读出密咒，他也不至于“不得不”参加法会来圆自己打破的密戒。

    “看来，是佛门当中有人在邀本大爷叙旧。”酒吞断言。

    “挚友的慧根和天赋，就算过了一千多年也还是出类拔萃，他们当然舍不得你。”茨木对此十分确信。

    酒吞笑着搂住他的腰：“你就吹捧本大爷吧。”

    脚下的路还有些远，缺氧的海拔上二人也走不了太快，茨木于是放了黑焰和鬼焰出来透气，也顺手唤出鬼葫芦跟在身旁。

    鬼葫芦对那两张卡片也很感兴趣，凑上去嗅了好久。

    酒吞把其中一张塞进茨木的口袋里，另一张被他拿在手上反反复复地把玩。茨木知道，酒吞大概在心里把那七个梵文字母又默念了许多遍。

    他发现他的鬼王虽然身离佛门一千多年，心中却好像总有怀念。大抵，最初的困扰都是信徒一潭死水的宿命和混乱的欲望带给他的，他并不曾对真正的智慧、参悟和密法有过成见，踏入鬼道本也是为找寻答案。

    茨木忽然顿住脚步，认真地冲酒吞抛下一个问题：

    “我那时候把你拐进鬼道，你有没有后悔过？”

    酒吞微微一笑，抚过茨木洁白的鬓角，有备而来似地回答他说：“为什么要后悔？心中明慧，在哪里不能开悟？——更何况，本大爷不入鬼道还怎么把你圈在身边？”

    毕竟，他在回应召唤的初生一幕，就把茨木哄来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