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同人小说 - 丹鹰[父子][虐身]在线阅读 - 31 桑海之儒(故布疑阵的机会/与大儒相谈明志)

31 桑海之儒(故布疑阵的机会/与大儒相谈明志)

    这一年的荥阳水患似乎格外麻烦,地方也起了sao乱。韩安虽派了四儿子亲往赈灾,但每天仍忙着和张开地斡旋协调朝中势力,一连数日都无暇再理会韩非。

    韩非躺了两天就可以下床走动,宫中教书的夫子被他气走,暂无人授业,他便每天在自己居所守着厚厚的竹简读书。

    这些书简大多是他上禀韩安后,父亲差人拿来。他顺从了父亲之后,韩安知道他自幼喜欢读书,小事上也不难为他。

    他涉猎广博,颇好管子商君著作,又喜法经申子之书,也研读六经孔孟、老庄墨子的百家名作,各地史书杂学亦有兴趣。

    这一日他正在琢磨春秋经,此经为孔子修订,后人谓之笔则笔,削则削,微而显,志而晦。韩非原本觉得以这种笔法记史,利害难言述之不尽,是以把后人释经的春秋三传拿来补足,只是那公羊子和谷粱子的观点皆为家传口述,极难找到成篇著作。

    韩非对着零散抄本看得认真,却有内侍前来通禀,说王上新请的授业大儒已入宫,让他前去拜见。韩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几分警觉,宫里请夫子,何须要他拜见。

    但他也没多问,只穿戴整齐梳理仪容,便跟着内侍前往治学殿。

    远远瞧见殿内有两人正在交谈,一人白衣银发,身长挺拔格外显眼,另一人身着苍蓝儒生服饰,长袖飘荡仪容风雅。

    韩非内心沉了几分,他岂能认不出白衣那人是血衣侯。身体本能一阵痉挛,仿佛那日被无尽痛苦折磨的阴影又笼罩在身。

    韩非径直入殿,殿内两人见他进门,就不再交谈,而是望向他。

    血衣侯原本眉眼冷峻孤傲,但似先前与儒生交谈轻快,嘴角就带上了几分不明笑意。而儒生头上裹方巾为冠,发带垂落在身侧,看着年纪不到四十岁,一身苍蓝服装淡雅大方,如同万里晴空之色。

    他面容生得端正,唇上髭须顺着两侧嘴角而蓄,下颌留着短须。一字长眉平直展开,眉梢略微上扬勾出点弧度,温文尔雅的气质里透着几分不拘一格的生动。一对细长双目打量韩非,却又保持内敛的礼节。

    韩非走到近前停步,躬身施礼。

    “晚生韩非,见过司教、侯爷。”

    血衣侯就站在儒生身旁,韩非行过礼直起身,却只看向新晋的司教。

    蓝衫儒生揖手答礼:“吾名方州,表字定弦。公子不必拘礼。”他看着韩非一笑,“我来之前听闻九公子鸷鸟不群、桀骜难驯,公子可知先前的夫子已让你声名远扬。”

    韩非听了这话,微微垂下眼睑回应:“悠悠众口,芸芸人言,有人从善如流,有人长恶不悛,流言止于智者。”

    “公子读过春秋左氏传,也读过荀卿的书作。阅书不拘一格,是通达之道。”方州颔首微笑,眼神带了几分温和。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先前看过几篇韩非的散论,笔下言辞锋锐如刃,对商君变法多有认同,而商君贵法不贵义,方州自然明白前一位夫子因何颇有怨言。

    “孔子修春秋,微言大义,晚生读之有不解,是故以三传为辅。”韩非回应。

    “公子有何不解?”方州笑问。

    “仲尼天纵之圣门徒过千,贤者只有七十人。圣人出类拔萃,然民之如水随波逐流,人之本性趋利避害,仁者多孤义者受难,寡仁鲜义如何强国富民?此不解之一。”

    “春秋言简针砭,以经论史,然史笔合该秉公记实,曲直自有后世公论。人有私欲,纵使圣人惩恶劝善尽而不污,又如何杜绝后人穿凿附会假公济私?此不解之二。”

    “仲尼厄困之际修春秋,所载多有臣弑君下克上而亡国。鲁三代国君皆为弱主,却使圣人臣属,圣人恪守君臣德礼,天下君臣又岂能尽美仁义?此不解之三。”

    “还望司教指点。”韩非抬手揖礼。

    方州闻言敛去笑意,抚弄颌下短须。这一番话虽听之客气,语义却犀利入骨。眼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桃花眼清奇俊秀,掩不住那一对锋锐扬起的修长剑眉。

    自己先前试探一问,考教下他的心性,他以儒学出典坦然应对,继而抛出这等提问,似要反手试探。传言韩王第九子不信旧礼不落俗套,今日一见倒也并非空xue来风。

    方州思量着没作回答,血衣侯忽然打破这阵沉默,拍了拍他的肩:“定弦看来要费些心思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他此刻神态端正雅致,一身白衣胜似瑞雪。

    “白兄请便,经年再会本该长叙,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方州礼节回复。

    白亦非只笑笑,略略点头示意,便转身朝着殿外信步而走。他对韩非视而不见,韩非自打进殿也没看过他,交错而过之时,韩非聚拢全部精力防范,却一切如常。

    血衣侯出殿远去,韩非暗中松了口气。

    就在这一刻,背上突觉刺骨寒意,仿佛一只手从他的后颈沿着背脊线条顺滑而下,轻柔冷酷的触到两片臀瓣,沿着尾椎股缝往里挑逗的探寻两下,寒气立刻消散无踪。

    “你比我预想的恢复更快……”私密传音响在耳畔,恍如那日血衣侯俯首细语,“此人师出桑海,公子可要明白些分寸。”

    韩非身上被冷息激得泛起一层栗疹,但他面色如常,丝毫没有现出异样。

    “公子看来已思虑良久,圣人行事亦有考量,方某不才,仅做拙见。”

    方州的话又把韩非的精力牵引回来。

    “学问不在一时利弊,仲尼贤徒虽少,薪火世代相传,而今已成显学。人有命数但思想无疆。乱世之中仁义或有难为,可天下终会一统,公子析微察异,理当长虑顾后。”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仁义之道虽难,所求克己利他,正因人有私心,及人之仁义才因利制权。公子或要问不能推己当属伪善,然善之不尽若能向善,亦是文治教化。教化之道并非朝夕之功,而在百世之师。”

    “仲尼修史,自称知他罪他皆因春秋。方某以为广开言路即是先河。后人所解是树下成荫,智者思辨,岂会尽信于书。”

    “至于公子不解其三,国之纲常,王之上意,已不是一家之言所能概述。方某师出儒门但求寓教,国策经纶恕无以为解。”

    方州这番话说完,气氛便再次沉默。

    韩非没接话,心思却在飞转。这位新来的司教,只谈教化不谈国事,力所不及之处便不作妄言,比之上一位夫子总想自荐政论以期韩王重用,倒是坦诚豁达许多。

    “听说司教师出桑海,可是小圣贤庄荀卿高徒?”韩非忽而发问。

    “公子消息灵通。”方州复又微笑,“我的确师出小圣贤庄。只是荀卿乃当世儒圣,尚未收徒,他是我的师伯。”

    “荀卿治学重在帝王礼制,司教何以不言国事?”韩非仍是礼貌追问。

    “论语有载,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方某自问才疏学浅无意参政,专注授业解惑。”方州从容回应,“且治国经纶所需学识广博,以春秋左氏传而言,当下流传未必全本,荀卿却有完整收藏,自是见多识广。”

    韩非这次躬身揖手:“司教随事而制,诚不虚言,晚生受教了。”方州重教化不轻言国事,进退有度,反让他心生好感。

    方州伸手扶之示意:“公子善学之人,又是少年机敏,勤志精于业,深思成于行。若能持之以恒,他日自有建树。”

    他转而一笑:“公子所问,方某虽不能尽答,但你读春秋三传,自知公羊氏和谷粱氏鲜有记载。昔年魏文侯拜孔门大儒子夏为师,子夏在西河授业讲学自成一派,此二人都是他的得意弟子。两传口述耳听,只有片段抄本流传在外,荀卿乃世之鸿儒,藏书渊博,我在桑海时曾详读全本,公子可有兴致?”

    韩非抬了头,眼神一亮,就如清澈水波荡起几丝涟漪。他动了动唇,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似有隐隐踌躇。

    “公子有顾虑?”方州察觉了他的犹疑。

    “司教与白侯爷可是旧识?”韩非问。

    方州微微一怔,继而说道:“昔年游历列国,我与白兄曾有同窗听学之谊。那时白兄意气昂扬思虑报国,是以有些交情。”

    韩非眨了眨眼,眼前浮现的却是血衣侯一脸邪异神色压在自己身上的画面。

    方州以为他不信,又笑道:“兵者文成武功,大周开朝姜上师,齐国名将司马穰苴都是学有大成,白兄也有青云之志。”

    韩非默然不语,方州看着他说:“公子进殿那时,似与白兄隐有不合之势。公子身为王室贵胄,白兄又是朝堂栋梁,倘有争执不妨明言,方某或可排解。”

    这番话说得一片诚意,韩非却无法确认此人真实心意到底如何,他先前见血衣侯在儒生面前儒雅客气,心下更起微澜。

    “陵谷变迁,苍黄翻复,人心莫测难知如阴……”韩非略一停顿,直视方州,“若是青云可坠,司教又何以待之?”

    方州这回不笑了,脸有正色,目不转睛地盯着韩非。这番话意思再清楚不过,明知他与白亦非有交情,却在人后与他议论是非,揣度人心,这不是他为人处世之道。

    眼前的少年人也毫不避讳与他对视,上弧的眼睑弯出好看曲线,那双桃花眼泛着明亮光采,眼底却沉静淡然,既无逾越分寸的心虚畏怯,也无妄言非议的骄横自大。

    “交浅而言深,非智也;私议论长短,非明也,公子理当慎言。”方州语调严肃,却在仔细观望,他依旧没从对方眼里看到一分示弱闪躲之意,于是转而说道,“若非我看过公子文章,难免觉你言藏祸心。”

    韩非不以为意,面色恭敬,眸光如前。方州审视一阵,接着侃侃而谈。

    “公子行文严谨明辨是非,字里行间诉诸道法,方某不知公子何出此言,但白兄与我相识很早,此番游历韩地是多年后再会。我观白兄仪容如旧,谈吐如常,只是多了杀伐冷峻之气,心思比过去更添深沉。”

    方州顿了下,见韩非听得认真,便继续说道:“不过白兄为名门世族,又领兵作战,倒也无可厚非。方某所言皆是昔日所见,绝无半分虚辞客套。我也知山连千岭人有多面,公子不像冒昧出言之人……”

    “公子若为了释疑,方某言而无愧;若别有他意,方某并不想私议长短。故人经年不见纵有变化,我也该亲历求证。”

    韩非垂下眼睑,方州与他相谈一阵,看出这是他在思考,就没再多说。过了片刻,韩非似是想通些什么,再次揖手:“司教胸怀磊落言之坦荡,是晚生逾礼了。”

    方州重又打量韩非,觉出他比之刚进殿之时释然几分。两人虽初次相见,但韩非语出犀利直言不讳,又不肯尽诉,似是心中有隐情不表,谈吐可也不显遮掩畏缩。这矛盾气质勾起方州的好奇,传言谓之难以教化的九公子,此刻在他看来却是值得精琢的璞玉。

    他便诚恳言道:“公子文采斐然,别具一格,本当出人头地,但有离世异俗之言,难免惹人误解。庄子之说,公子值得深思。”

    “请司教明言。”韩非回应。

    “提刀而立固然威仪……也需懂得善刀而藏。”方州话说得语重心长。

    韩非沉默须臾,轻轻一叹:“庄子之意是功成业立后志得意满,及时抽身适可而止。解牛容易,治乱艰难,若是人人皆求善终,这大周数百年又怎会战乱至此。”

    方州还未接话,韩非慨然复言。

    “先贤追求天人合一无我入境。”

    “晚生却觉天经地纬可循道法。”

    “更因我身为王族,眼见家国动荡——”

    “纵然迎刃而上,也难善刀而藏。”

    这次轮到方州沉默,他从韩非的话里感受到一丝熟悉,正因韩非的文章也透出相似的决绝。他与韩非交谈几番曲折,从孔子的圣贤书谈起又说回庄子的圣贤书,只见这清秀少年不拘繁礼,又总是语出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