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言情小说 - 十三与君初相识在线阅读 - 08 赴约万里

08 赴约万里

    

    “有一年,君山被水淹了……扬州码头全是要饭的丐帮。你也了解我们纯阳宫了,还是一个隐身的明教弟子帮我给了人家一串小鱼干。”她那么一本正经,当着年幼徒弟们的面,尤里只好跟着点头认可。白露大胆的继续发挥:“这可是十年之约,要去见一见。”

    他们就这么将这三个放暑假的小尾巴托付给了留居成都的唐毒花,完全没想过这群人差点搞出集体参观五毒教的夏日游——要不是白露和尤里回来的早,恐怕真的就一起去了;但这君山故人,也不只是白露的朋友,起码要算她和路隐两个人的朋友嘛。

    一觉醒来师父们果然不见的三个人吱吱哇哇半天,纠缠不到出门会友的方大夫,就开始纠缠留在住所的唐明……问他唐家堡的故事,听完唐门密室里关于meimei旷日持久的江湖传奇,又意犹未尽问起了jiejie:“那书雁姨姨呢,她在哪里?”摆弄着机关匣的唐明只能一边躲一边“在五毒啊”,再问“能不能治好”,他就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刚从屋里出来的含珠就是在这一刻加入了对话:“我们来讲《双蝴蝶》吧?”罗拉和雨果面面相觑,爱洛斯离开了凳子,拔出了面前的剑,起势挽了个不太熟练的花:“她是说「梁祝」。”跳下檐角的唐明把毒姑娘的茶盘接过来,率先坐到石桌边上。他一边分茶摆盘,一边否认道:“不是,是一个更近的故事。”

    含珠稍稍试了试琴弦,唐明很快以假声和上了词:“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这下三个人都听懂了,《长干行》嘛。谁知道含珠又摇头:“不对奥,是凉州——原河西道武威郡。”

    李姑娘家世代军曹,上数三代都是武威驻军。杨小哥家就不一样,杨婶婶出身于李姑娘同村的军曹,杨叔父却是钱塘人。凉州为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左诸国,商旅往来,无有停绝——不知是爱上了羌笛,还是爱上了琵琶,几次往来之后,杨叔父在武威成了家。

    爱洛斯和雨果还在吹着面前的热茶,听见唐明唱到「同居长干里」也没有什么反应。罗拉却眼睛亮亮的,本来在和爱洛斯比划的那柄紫霞长剑也收回了鞘,抢答到:“两小无嫌猜!”雨果看了看他们俩,老成地叹了口气:“我也想骑马。”

    含珠适时展开一个神秘的笑:“那没办法,大家都要先读书的。”

    天宝十二年,十三岁的杨小哥一路南下,于千岛湖相知山庄拜师微山书院。

    同年,李姑娘执意参军,经父李霖保举,往北邙天策府入伍宣威将军麾下。

    爱洛斯在给「哇」来「哇」去的雨果和罗拉泼冷水:“你怎么知道天策府好不好?拿得动八尺长枪了?……你俩都没有枪高。”唐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唱词,不以为然地在旁给罗拉帮腔。含珠的琴换了一个调,稍显生疏的弹起《秦王破阵》。唐明拿自己叮当的「定国」护腕充做水袖,起势是熟练的胡旋:

    一首又一首的《凉州词》,唱的是秀坊飞扬指间击退突厥的盛世大唐,是那座远隔万里喧嚣繁华的武威之城,也是李姑娘和杨小哥两地辗转的情信。雨果又开始在长命锁和同心锁的选择之间犹豫,罗拉眼巴巴看着含珠头上琳琅满目的银饰。她听着情人间彼此相赠的都是饕餮青玉璧,翡翠贵妃镯,满心羡慕地不知向着什么祈求:“我也想要……”

    唐明终于唱回了那首《长干行》: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重新坐下来的唐门弟子还在和雨果解释为什么远行:“要去长安呀,要科举……就是不停考试——所谓人生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爱洛斯却发现琴曲已经换成《胡笳十八拍》,也看见了毒姑娘变得微妙的神情:只到这里的话,为什么要叫双蝴蝶?

    双蝴蝶……十六岁,就是天宝十五——不对,天宝没有十五年!那洛阳,洛阳不是……那天策府的李姑娘呢?又或者去往长安的杨小哥也……

    唐明仍旧在边唱边讲,他嘴上说的是后来,后来李姑娘嫁去了钱塘杨家。两人的儿子长大入了长歌门,还有个女儿去了天策府……说到这里连罗拉也露出不信的神色:哪还有天策府?不等问出口,爱洛斯飞快捂住了她的嘴。这样一来,只有雨果不明所以,还在不依不饶地争取,为什么不能是儿子去骑马舞枪。

    当日子夜,圆月当空。

    “美梦么?”

    唐明刚把那头冷汗糊在手上,盯着她发出十分薄凉的音节:“白日梦。”含珠的嘴角在窗棂投过来月光下看得出上扬的弧度,手指正沿着他泛湿的发根穿梭在上翘的黑发里:“……梦见还不好。”唐明偏过头,把自己从对方膝盖滚回枕头上,一半脸隐在阴影里:“呵。”哼完视线中心正好对着案台上一对双剑,唐明更不高兴了,他睁着的眼睛唰的一下闭上,动静颇大的翻了个身。

    闭上眼就是猩红晦暗的视野,枫叶荻花漫天飞舞。自己不甚稳定的眼睑使得一切忽明忽暗,谷中兵戈烈火杀声震天,山顶曹将军那本就很远的令旗已然半倾了。红缨枪早就无力避开左右横陈的弯刀箭雨,一点点琴音掠过耳边,黑发拂过紧抓着长枪的手背。在已然麻木的疼痛感中,还能分辨出那些发丝从自己的伤口里黏出的点点血迹,染在「他」肩背那处难得能看得出天青本色的衣料上。快了,马上要醒来了,勉力的最后一眼——是眼前人从「他」的琴抽出了一把雪亮的新剑。

    十五的月亮,桌上一灯如豆。

    “阿 珠…”

    含珠并没有看过来,手掌却非常精准的伸进被子,握住唐明摩擦攥紧的拳头,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道:“我不睡。”闭上眼睛也不过是无数次同样的场景,唐明并不反驳。他不说继续睡也不说不睡,沉吟半天才道:“…琴中取剑,然后……”

    沉默且早就说了不睡的毒姑娘,先深深吸了一口气,张了几次嘴最后看向他:“我学不好……”她仿佛把什么东西咽了回去,很小声的说了几个字“相知莫问”。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喋喋不休,一会儿活泼一会儿沉郁的:“反正弄不好,想着改修其他治疗呢”、“可惜补天也不行,反正都不太行”。看他不接话,含珠过一会儿又说:“欸呀,还是只能看你自己”、“但是现在可以隐身嘛……虽然没什么用。不过补天决嘛,还是补一补。”

    没事可做的唐明再度闭上眼睛,而这正是含珠最不会睡的日子。也可以说是每月一次,她猜测这个故事的最佳时机:不过这一切,谜底实在好揣测的很……无非是两小无猜到血色阵前,青梅竹马到鸳鸯化蝶。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这奈何桥与孟婆汤尽数失了效。含珠由着唐明要睡不睡,自己不过熬着钟点:不看就不看吧,又不是什么能忘记的事。

    若要开场必是个清晨:似乎也是个十五——或者该说,十六。启明星先亮,月亮还没落下。杨家先点起了灯,自己就往隔壁去。李老太太倚在栅栏边拄着拐,手里一小把糠正喂鸡,一定得特别大声才能听见话。南歌的嫂子从厨房里闻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饼想塞过来。站在家门口的阿姆催了两遍车,发尾都打湿了的姑娘才跑进街口,她手里的柳枝和桃花全部塞进背着的行囊……这一段看了好多好多遍,多到含珠忘不了。然后啊,然后就是……走之前倒没有看南歌,目光盯着站在栅栏门外的李婆婆,嘴上说的是「我还回来的」。

    自然是没有回来。

    也不知她这位「前尘旧梦」的故人究竟记得多少。只是有几回夜里,赶上唐明实在哭的厉害,含珠没办法的时候也叫过。叫的自然是南歌,李·南·歌的那个「南歌」。

    好在梦总会结束,再长也不过是天宝十四年。

    十二月底的洛阳,安史之乱。

    也就是潼关失守,陷落枫华谷那一天。

    “真的有十年?”躺在君山洞庭湖的竹排上,白露掀开眼皮飞快给了撑船的尤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当然——没有。但这么说好听啊!”尤里「啧」了一声,故意把撑篙戳的又重又响,再次转头的时候,假模假式地压着软调子:“师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白露果然狂笑:“…出来玩儿,自然要尽兴……”笑完还煞有介事躺回去,“这阴阳两极,也是殊途同归:岂不知静虚子的心结,只怕就在掌教这里。”她还不至于模仿到也带手套的地步,白露的目光随着「渡情」一路延伸,前面是被风吹起的层层叠叠芦苇,船头站着颇为熟练撑篙的人。可惜尤里只给了一个背影,于是她低下头,看着划过自己指尖的水流:虽说太上忘情,既然身在红尘,也就做不到了。

    那年桃花酿酒,春水煎茶;而今旧友不归,人事已非——都是常事。我原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是最后一个。道君看了看终于回过头的尤里,看这个算不上年头很久,却准备扬帆同航的人,最后这样描绘手里挖出来的陈年「烧春酿」:“其实……我们的情分也未必多厚。姑且说,恰好留下来了。”白露把那个挺旧的坛子收好,“连他都要离开的时候,我当然难过……还好,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杨北伍,河西武威人。祖籍江南余杭,父为钱塘富贾,于舞勺之年远赴长歌。

    天宝十四年北上长安,随潼关军失陷枫华谷。

    李南歌,河西武威人,武威驻军李霖女。年十一入天策府,宣威将军曹雪阳麾下。

    天宝十四年潼关之战,卒于枫华谷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