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云烟

    晚宴的暗算仅仅只是一个开端。他们是铁了心一定要将你驱逐，如贪婪跟随的鬣狗一般如影随形。你冷然地将他们的招数逐一击破，彻底厌倦了应付同他们周旋斗争。

    不足一月，你便上朝请辞。

    女帝想要挽留你，却终是看着你自朝服袖口露出的那截骨瘦如柴的手腕，你面上灼灼焕发生机的双眼，缓缓点头允下。

    你没有在此地留下什么，也什么想带走的。不出两日，你就如当初带着身边之人遵旨进京一般，带着他们，带着女帝的一声叹息，头也不回，决绝地离开京城。

    一别数年，你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春末的斜风细雨中。你彻底变成了一介再平凡寻常不过的女子。你的府邸被仆从照看得很好，一切都和当年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变化。

    生活平静如水，你偶尔出门游玩，帝江一如曾经跟随在你身后，沉默却从未缺席。只是你再不需要特意往那险恶之地跑。所及之处，所到之地，皆是河清海晏，天下安宁。

    眨眼已是十年将至。

    王朝在女帝的治理下慢慢稳固，再度恢复辉煌。一切都尘埃落定。

    你已年过三十，从边疆到庙堂，经历了一路的风雨。岁月在你的身上堆积，如层层砂砾将你包裹，一切都慢慢被敛于心中。

    离开京城，你变得更加安静。或许不知从何时开始，你就已慢慢沉默。你再也不是，也再不能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了。

    帝江倚靠在檐下，坐在你身边也读着书。

    十年过去，他的面容却分毫未变，依旧年轻出尘，依旧如玉般温润。

    岁月虽没有在你的脸上残忍雕刻下痕迹，却指使着风，在你每每疲惫地不能入眠的夜晚从你打开的窗闯入，无数遍洗过你的发丝，将青丝褪成白发。

    你持着书，却是愣愣地看着身边的少年。

    感受到你的目光，帝江睫毛微颤，缓缓抬起头与你对视。

    你的目光涣散，不知穿过何物看向何方。他也如多年来几乎是养成的习惯一般，安静地注视着你。他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眼中却没有丝毫迷惑与不解，仿佛你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不消片刻，你的目光就慢慢聚焦，一双眸子落在他的身上。

    你注视着他，嘴唇颤动着却忽地粲然一笑。深潭般古井无波的眸子瞬间如春光破晓，在阴雨连绵下恍惚闪着光。

    到嘴边的话终是转了个弯被你尽数咽下，本以为会出现的遗憾与钝痛却并未如期而至，你的心中蔓延着释然。

    你想得到的答案，原来早就知晓。

    当晚，你房中的孤灯在寂寥的夜中燃了很久。你写了无数封信，上至财产下至仆人皆被你安顿好。寄向宫中的信尤其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你曾经立功授下的奖赏。你几乎未曾动用，来自国库的奖赏最终又回到那里，成为未来造福百姓的东西。

    你看着那封信，又恍惚忆起了女帝在大殿上看向你的眼，带着强忍的痛楚，最后只化为伸手一挥就尽数消散的叹息。你提笔，千言万语落在纸上却删删又减减，你已不知该如何告别。

    她是最先察觉的人。

    十七岁的少女要如何才能率领那个虚弱的国家击退来自三方的凶猛外敌。

    早年的征战早在你的身上留下不可逆转的悲剧，你从一开始就注定消亡。后来，你又连年鞠躬尽瘁的奔波，昼夜不休的批文，你的身体已是临近崩溃。就算她想要留住你，你也再无力支撑。

    信纸终于被你小心地折起，放入她会喜欢的封内。墨迹洇透纸背，空荡荡的，依稀可见上面剩下的惟有寥寥四字：

    “吾姊勿念。”

    你将一切身外之物都抛去，称社稷已定，世上再无需姜心婳。你要一个人自由自在，享受真正只属于你的人生，再也不回来了。

    你告别了所有人，目光落在帝江身上。

    遥遥对望，相顾无言。

    良久，他默默垂下眼。

    霎时，你畅快大笑着扬长离去。策马奔腾中泪流满面。

    唇瓣轻启，不知有谁在向谁无声诉说。

    既注定无法相守，我便放你自由。

    最后，你独自来到一个远离喧嚣的宁静小村，在这里像普通百姓一样生活着。不久就病逝。

    在你濒死之际，眉间的印记骤然炸开白光。

    咒术的催动条件原本为二人分离，如今阴差阳错下却是你先一步从人间消散，遗忘咒开始生效。

    千里之外的帝江有所感召，瞬息间就来到小村庄。

    屋内是躺在床上的瘦削女子。你穿着朴素的麻布衣，鲜血源源不断从口鼻涌出，面上却带着释怀而满足的笑。

    他踉跄来到你的床边，几乎要站不住。

    你缓缓睁开眼，蒙着阴翳的瞳孔上倒映出一个少年的影子。你看着他陌生的面容，觉得格外眼前熟，却再也想不起他是谁。

    “......谢......谢你......”

    陪你最后一程。

    沉重的眼皮再难以支撑，随着气若游丝的真切话语，终是缓缓落下。

    那年，少女对着跌落尘埃里的他说：喂，你还好吗？

    濒死的少年听见你的声音，堪堪从鬼门关前醒来。

    "喂，你还好吗？"

    他对着你安静入睡的身体，缓缓问出同一句话。

    时间瞬间褪色，好似将你们拉回初遇那天。多希望，你能如当年被唤醒的他那般。

    可是你再也不会醒来。

    他忍着泪水，为你选择的结局画下句号。

    你被他葬在村后不远处一座小山中，这里依山傍水，也有杨柳依依。你只有一座无字碑，安静地立在此处。

    寒来暑往，春秋交替，再无人知晓你的终局，就像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无数王朝更迭下的芸芸百姓，你葬在时间中。

    所有的一切，仿佛悲剧的因果相连。

    他嚎啕大哭。

    十年光阴，宛如红尘一梦，过眼云烟。三十年劫数还剩二十年。

    二十年，他走过曾经与你一同走过的地方，看雪白冰原，大漠孤烟，山峦层叠。

    曾经被你种下的树木已经茁壮成长为绿洲，庇佑着此地的子民安居乐业。三方外族皆被收复，你划下的官道上来往各种面孔各族人民，再无内外之分别。

    你的死讯被大家知晓，无数故人前来祭拜你，一年又一年。

    二十年，帝江的身份更换了无数个，他游荡在各处寻找你的痕迹。他在你的魂魄上留下了神印，只要你转世，他就能感应到你，自此却再也没在这天地间感受到与你有关的分毫。

    二十年过去，三十年劫数尽，他返回神界继任神君职位，这才能随意下凡。

    他找啊找啊，直到山川变迁，高楼渐立，人间的魂魄不知轮回多少次。千年过去，他终于再度与你相遇。

    *

    你缓缓睁开眼，泪水浸湿了枕头，想起了一切。

    心中传来阵阵刺痛，你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良久掩面无声。

    大脑乱糟糟的，你还沉浸在莫大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不......结局不该如此......

    你怎会感受不到帝江对你的爱呢？

    正是因为你爱他，所以愿意尊重他。他隐瞒着什么，你便不多过问。他不愿意迈过男女的红线，你也接受。谁让你注定是个短命鬼呢，痛苦纠缠不如相忘。

    你们本是相互暗恋，相互不愿耽误对方终生。可原来从一开始你们就都错了，造化弄人。

    忽地你又生出对帝江的幽幽怨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以前话本里就老说数百年前曾是人神共处之盛世，他倒好......又不是真的不能见光的事，都把你睡了，还非憋着不说！这下可真好，把自己憋死了，把你俩都憋死了！

    你终于明白那天听到的声音见到的片段是何物了，也终于能理解他为何会做出那样失态的举动。

    遗憾有了可以挽回的余地，你想起了过去的一切，经历了他经历的所有压抑爱意之痛与无法挽回之悔，这次，你不会再选择逃避。

    窗外天光还未破晓，依旧黑暗一片，你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翻来覆去，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平复下纷乱的思绪。

    你好不容易终于入梦。眼前白玉高门紧闭，他不愿意见你。

    不过才短短两日，遗忘咒就彻底解除，你想起了曾经的种种。在你进入识海的瞬间帝江就察觉你的到来，心中却依然一片惶惑茫然。

    大胆宣泄？可他胆怯。

    他该如何坦然面对那些隐秘的过去。擅自给你下遗忘咒，还瞒着你与你一夜云雨，这一切都让他羞耻地无地自容。

    无言逃避？可他不甘。

    那些本早已随着你的死一并封存的点点滴滴，如今又再度重现，流淌的全是他无法停息的爱意，让他疼得难以呼吸。

    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门后是一片长久的寂静。

    你能理解他复杂的心情，却不想他一直逃避，等了不知多久，帝江却依然半分动静都没有。

    四处尽是一望无际的空旷虚无空间，眼前立着的是一扇冰凉而坚硬的大门。当年，你在帝江面前没了声息，是他亲手将你葬下，只留下一座冷硬的无字碑。你死后未入轮回反而陷入沉睡，他独自一人面对那荒芜千年。

    心中再度涌起又悲又怨的痛楚。你的眼底瞬间涌起热意，伸手去推那扇门，它纹丝不动。

    你再推，它却依旧冷硬，仿佛故事终局的墓碑，谁都无法撼动那份悲剧。

    种种无奈悔恨与委屈浓烈地终于决堤，你红着眼，猛地一拳狠狠捶向紧闭的大门，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你害得我眼泪流了一枕头！我花了好久好久才入梦！结果你……根本不敢见我？！你这算什么……！？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guntang的泪流了满脸，你哭得抽噎，浑身颤抖着，心中铺天盖地的悲痛与委屈却是让你无法停下。

    “我花了这么久才入梦……我花了这么久来见你……为什么不见我……帝江……你已经找到我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你抵在门上一下接一下捶打，好似这样就能砸开隔在你们之间千年。你骂他懦夫，骂他敢做不敢认，骂他欺你瞒你骗去你真心，骂了好久好久，好像把过去受的委屈全部骂了出去，哭声彻底堵住了喉咙，终是只余下啜泣。

    身前的白玉门忽的缓缓打开，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靠在门上，骤然就往前一扑差点摔得脸着地。你却是什么都不顾，手脚并用，狼狈迫切地站起冲进识海。

    你粗鲁的把眼里残留的泪水用力抹净，努力瞪着眼去看影影绰绰却越来越近的影子。

    面前的帝江与你在识海同他初遇时并无两样，却又哪里不一样了。他缓缓与那道截然不同的年轻清瘦的少年重合。

    是了，不一样了。是你不一样了。你会让他也一起改变，你要带着他离开那个悔恨的深渊。

    冲上前，你粗暴地扯过他的领子恶狠狠吻上，你撕咬着，直到唇齿间充满腥甜，好像这样就能将他独自面对你死亡时的崩溃、独自寻找你千年的绝望，全都与你分担。

    我爱你。帝江。

    对不起，我骗了你……

    其实我也……一直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