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经典小说 - 龙,真无耻(百合futa,种田)在线阅读 - 246 她在等你

246 她在等你

    

246 她在等你



    沿着漆黑的小径,深入茂密的林间。

    越是昏暗的环境便越是神往,盘根错节的树影像一张灵网,遮天蔽日,无数看不清的枝叶从两侧伸出来,其上的锐利的边缘刮过脸颊。沈清茗挥舞着双臂,鼻间呼出愈发急促的气音,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到脚踩落叶发出的脆响。

    一口气跑出去很远,直到刘夫人的声音彻底听不见,她才精疲力竭的停下来。

    手撑着一棵杏树,门齿死死咬着下唇,沉闷的呼吸不断从胸腔中挤出来,化作嘶嘶的低喘。

    缓了不知多久,四周更加昏暗了。树影婆娑,寂寥无人,这种感觉就似是四年前,她被村人赶到山里,漫山遍野,唯我一人。

    沈清茗靠着树干慢慢蹲坐下来,屈膝抱住自己。

    既陌生又熟悉的人脸在她的识海中闪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的出现或是为了她,或是为了他们自己,或是为了家族,又或是为了天下人,他们一同找到她,向她递上了他们最真诚的面容。

    为了取得大家的认可,她鼓起了平生的勇气,站在了所有人面前,然而,这份万众瞩目最终却成了她痛苦的根源。

    龙卿曾与她说过,每个人生来都拥有两种角色,其一是看者,其二则是被看者。

    她看他人的时候,他人却也在看她,她为自己谋划的时候,他人也在为他人谋划。变革把各方势力卷到一起,借助这些势力谋划的时候,这些势力也在各自筹谋,多方力量拉扯之下,现在的沈清茗已经说不清变革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普通人过上好的生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是她和龙卿的目的。那别人呢?比方说今日见的太子,他又是谋得什么?

    而她的爹娘呢?又在谋什么?

    沈清茗感到激愤,她的爹娘竟瞒着她,哄着她,叫她私下去与一个陌生男子会面。她不知道此举又是什么用意,但此举无疑狠狠的刺痛了她,她很愤怒,有被欺骗的愤怒,有被随意安排的无力感,也有多日苦闷无处发泄积攒而成的怨恨,突然寻到了一个宣泄口,这股情绪就怎么都压不住。

    沈清茗坐了很久,直到心情勉强平复。

    她听到不远的前方传来了落叶堆破碎的声音,听着像鞋子踩在地上,轻轻的,沈清茗颤了颤,随后前方便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meimei?”

    闻声看去,是县令夫人从一簇灌木后探出头来。

    沈清茗连忙站起身,刻在骨子里的礼教促使她抬头施礼,但刚抬头,却又慌乱的别开了脑袋,转身想跑。

    “沈meimei等等!”

    县令夫人眼疾手快的抓住她,沈清茗只好停下脚步,低着头,一声不吭。县令夫人才发现她整个眼睛都红肿不堪,头发乱糟糟的,干净的裙摆上沾满了草芥,绣花鞋上也粘着厚厚一层泥土,看到这一幕,眉头顿时皱紧了。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又有几位夫人从灌木后探出头来,站在不远处好奇的张望着这边,应该是与县令夫人一道出游的夫人。

    “无事,遇到了故人,你们先回罢,我还有些事。”

    “那我们先回了,张夫人自便。”

    县令夫人朝她们应了声,然后转身面对沈清茗。

    “沈meimei跟我来吧。”

    许是故乡人特有的亲切感,沈清茗稍微踟蹰了一会儿,就跟上了县令夫人。

    拐过那片高矮的灌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石子路,尽头又是一个石亭,石亭后有一片荷塘,初夏的季节,青绿色的荷叶中隐约冒出了几个嫩白的花骨朵。

    县令夫人把她领到亭子内,递给她一方帕子:“擦擦吧。”

    沈清茗终于肯抬头直视县令夫人了,只是目光透着呆滞,似乎没听明白县令夫人的意思。县令夫人叹了声气:“你脸上都是泪呢。”

    后知后觉般,伸手摸了摸脸,果真摸到一手湿。沈清茗用力吸着鼻子,小声道了谢,接过帕子随手擦了擦,坐在凳子上,仍是默不作声。

    这固执又生分的模样,倒仿佛看到了沈清茗的另一面,县令夫人猜测,或许这一面的沈清茗才是最初的沈清茗。

    认识沈清茗以来都只晓得她性格好,待人纯善,但县令夫人清楚,这姑娘的心思很细很深,不是和什么人都能相处得来的,也就龙卿一人真的走进了她的心里,也因为龙卿,她愿意敞开闭塞的心扉,去周游世界,去广交朋友。

    不管是变革、交友,还是女子平等的事业,其追根溯源不都是因着龙卿吗?是龙卿一直在影响沈清茗,也因为对龙卿的爱,沈清茗才会爱屋及乌,愿意和龙卿去追求理想。沈清茗的志向起源于龙卿,同样也会终结于龙卿!

    近来都不见龙卿的身影,又联想到刘家和沈家前段时间大张旗鼓的认亲,她基本能猜到一些。

    “龙姑娘呢?”

    她把积存在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形影不离的两人不大可能会在这时候单着,龙卿去了哪里?她有不好的预感。

    “在府里。”

    “又在府里?”县令夫人倒吸了口气:“距离殿试不足十日,夫婿说这几天皇上要引荐你们,龙姑娘这是……归隐了?”

    很难不这么猜想,事情到了最后,若仅有一人出面,那么最直接的结果便是这件事的功劳会全部落在出面的那人身上。这种事在官场上并不少见,有个欲盖弥彰的词叫做淡泊名利,但淡泊名利的背后实则都是怀才不遇,功劳被抢。龙卿很可能正面临着这个困境,沈家和刘家是故意的,只把沈清茗摆到明面上,龙卿却被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今天春游,刘夫人说带我出来结识一些闺秀……”沈清茗并没有把见到太子的事告诉县令夫人。

    县令夫人扶起她低垂着的小脸,发现她的眼睛还是很红,已经肿成核桃,刺痛人心的是她的眼神,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了。短短一个月,曾经满是灵气的眸子眼下竟然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麻木。

    “他们打算让你一个人面圣?”

    沈清茗点点头,又摇摇头:“可能吧,我不清楚。”她确实不清楚,她基本都是听家里的安排。

    “龙姑娘可有说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想到这段时间龙卿的反应,那些相望的无言,越来越远的距离感,沈清茗的泪忽然涌了出来。

    县令夫人吓了一跳,连忙给她擦泪:“欸,别哭呀,有什么事和我说,我们也是旧相识了,当初还是沈meimei替我解了闺中的烦闷,今日沈meimei有难可以与我说,指不定我也能替你分担一二呀。”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沈清茗自己也是乱糟糟的,积攒下来的问题又多又复杂,以至于她都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把最真实的感受说给县令夫人听:“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这里了。”

    “不喜欢这里?”

    “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和爹娘在一起,我也不喜欢见外祖父,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我不想让阿卿失望。”沈清茗语无伦次,她一边哭一边重复的叨叨着“不喜欢”三个字,一边又慌乱的哭诉不想龙卿失望。

    县令夫人把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细声哄着她:“慢慢说,不喜欢……可是他们对你不好?”

    “不是。”

    县令夫人低头“嗯?”了声,却见沈清茗抿着的双唇剧烈颤抖,泪水从那双大眼睛中不停的挤出来,浓重的鼻音夹着哭腔在怀里响起:“他们器重我,在意我,刘夫人也是,她待我如亲女,但我就是……就是不喜欢,其实我不需要这些的。”

    县令夫人心一颤,沈清茗哭的更厉害了:“我不需要他们这般,也不想他们这般,我没法和他们好好相处。”

    沈清茗的泪已决堤,在故乡的友人面前,她抛弃了最后的遮羞布,用尽全力去哭诉这令她痛苦的一切。为了理想,也为了未来,她一直努力去接受一切,可接受的越多,就越痛苦。

    沈清茗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在令她痛苦,明明没有人伤害她,还有很多人在关心她,可她就是痛苦不堪。她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水牢关住,在里面她大声哭喊,用尽全力去求救,但没有人看得见,就连阿卿也好像视而不见。

    “既然这般,那你和龙姑娘商量一下,结束了这事就回桃花村吧。”县令夫人的眼眶也热了,摸着她的发丝道。

    沈清茗摇着头:“阿卿不回去。”

    “不回去?”

    县令夫人就不理解了。

    “她不回去。”沈清茗无助的摇着头:“她希望我在这里,我和她说了不习惯在府里,想搬出去住,她拒绝了,我想给她做饭吃,她也拒绝了,还说现在不一样了……她还在、还在劝我和爹娘好好相处。”

    一边是她们的理想,一边是个人的私欲,更重要的还有龙卿的理想。沈清茗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想任性,但又不允许任性,为此她只能把自己当成一只木偶,配合来自四面八方的提线去做出对应的动作。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帮阿卿,但我真是没用,什么都做不好,还把一切都弄的一团糟。”

    见她一个劲的自责,那无助的哭腔和奔涌的泪催人泪下,县令夫人心疼极了,可心疼之余却满腹疑问。

    她和龙卿的交流虽不多,但也清楚那是一个没什么心机的人,那人对沈清茗真情实意,而且变革最终的导向是人人当家作主,可见龙卿打心眼里就是一个反尊卑、希望惩恶扬善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会希望留在腐朽的深宅大院里头?

    苦思一圈,县令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把怀里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拉起来:“你没有和她说过你的想法吗?”

    “我说了不习惯……”

    “不是这样说。”县令夫人制住她的话:“是认认真真的说,不是不习惯不喜欢之类的托词。”

    沈清茗摇了摇头。

    县令夫人猛吸了口气:“你有想法就和她说呀,直接和她说清楚。”

    “我不想,我怕,我不想让她为难……我。”她似是陷在了自己的死胡同里,此问题左思右想都无法两全。

    县令夫人都有点气笑了:“真是一个傻丫头,你都不和她说,她就不为难吗?”

    沈清茗又一次语塞了。

    “你和她在一起多久了?”哑然间,县令夫人忽然如此问道,沈清茗呆呆的回答了她:“四年多了。”

    “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她的性子吗?”

    “我当然了解!”

    “若是了解就不会傻乎乎的站在这儿了。”县令夫人至此已经了然,复吸了口气深沉道:“她为何希望留在这里,你没想过原因吗?”

    沈清茗终是止住了抽噎,歪着头,泪水凝在了她的眼睫上,看起来又可怜又蠢萌。

    “你想想,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一边是你的爹娘,一边是你,你是希望她自个儿主动跳出来,劝你离开爹娘和她浪迹天涯吗?”

    听此一言,沈清茗整个人愣住,想起了近期龙卿的种种表现,她落寞的眼神,她委屈的神态,她三番几次有口难言,困住她的根源在这一刻仿佛寻到了一个出口,思绪如泉涌喷出。

    沈清茗很是激动,都有些控制不住表情,身体也在颤抖,县令夫人拍了拍她:“之所以劝你和爹娘好好相处,是因着除了这般也没别的能做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还要依托你去解决问题,她在等你勇敢起来知道吗?”

    “她在等我?”沈清茗指着自己,呆呆的重复念了一遍。

    “当然了,女婿见丈母娘本身压力就很大,虽说你们情况比较特殊,但她的勇气皆来源于你,若你一直唯唯诺诺,只晓得听从爹娘的话,沈使君和刘夫人又是那般不待见她的态度,那她纵使有再多心事也不敢说,你还偏生不管她,她得多难过?”

    “这……我没有不管她,我只是……”想说“她连自己都管不了”,沈清茗硬生生闭上了嘴。

    她太没用了!一直以来都习惯了龙卿替她做主,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要勇敢的站出来,去做这个主。

    看着她又陷入了惭愧当中,县令夫人乘胜追击:“试想一下,若当初她把你扔在家里,干什么都不带你,你什么感受?”

    “这不行!太难过了!”稍一设想沈清茗就难以接受,当初她最怕的就是龙卿扔下她,毕竟她和龙卿的差距太大了,但龙卿很好的处理了这个问题,还把她带在身边历练,直到她能独当一面。事实上除了最开始那意外的一晚,在那之后龙卿从未叫她委屈过!沈清茗既难过又庆幸,再一看县令夫人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等着看她反应的模样,她又瞬间反应过来,伤心道:“我错了。”

    “既然知错了就和她说清楚,你不想她为难看似是为了她好,但又何其不是在伤害着她?”

    “可阿卿为了变革花了很多心血……”仍有一事想不明的沈清茗只是一个劲的和县令夫人强调这件事。

    县令夫人知道这死心眼的姑娘在纠结什么,只是道:“花了心血又如何?花了心血就没有取舍吗?”

    “可是。”

    “就算花了很多心血,她这般聪慧,此道不通自然会另寻一道,努力又怎会付诸东流?”见她脸色开始松动,县令夫人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该相信她才是,眼下你单方面就给她做了决定,这对她就公平吗?”

    沈清茗蓦的瞪大了眼,县令夫人的话正正好戳在了她心底最软的地方,之所以这么为难的确有她和龙卿的关系没法公布于众的原因,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是因为变革。

    她们势单力薄,变革需要借力,刘家和沈家都是很好的助力,若与刘家和沈家撕破脸,无疑会导致变革变的举步维艰,龙卿的心血也会因此白费,这才是沈清茗纠结不下的原因。但听了县令夫人的话,沈清茗猛然发现,混沌的前方出现了一条柳岸大道,那里直通她的内心。

    她的阿卿那么聪明,借不到刘大人的力,定也能另寻他法,她为什么非得认准了这条路,别提这条路眼看通往一个死胡同。

    想明白后,沈清茗豁然开朗,想到龙卿这段时间的消沉,她担心不已,急急的要回去:“夫人,我得先回去了。”

    “回去找龙姑娘?”

    对上县令夫人揶揄的眼神,沈清茗臊的垂下头,一抹桃红袭上了少女的耳根,总算有了几分昔日的娇俏。县令夫人心头大悦,这时候偏生要逗逗她:“方才还一个劲的哭鼻子,这会儿就害羞起来了。”

    沈清茗扭捏极了,害臊的她想逃走,但一想到县令夫人嘱咐的话,硬是挺直了腰杆拿出最正经的样子:“谢谢夫人告知我这些。”

    “谢倒不必,全当还了你之前开导我的恩了,快回去吧,和龙姑娘说清楚,不许和她撒娇,也不许哭惨,要认认真真的说清楚。”

    “知、知道了。”

    沈清茗的脸更加热了,心下嘀咕:她哪有和阿卿撒娇!

    但想到之前练琴后一个劲在龙卿面前说手指疼,要抱要亲哭惨的,她不好意思的躲开眼神,脸蛋红的像朵桃花。

    原来她一直在撒娇不自知!

    等沈清茗在一片暮色中被侍卫带回刘夫人面前,沈清茗看到那位儒雅的贵妇,此时衣袂凌乱,梳的一丝不苟的发上还落了几片碎叶,刘夫人一瘸一拐走过来,是刚刚追她的时候扭到了脚。

    看到刘夫人如此狼狈,沈清茗悔不当初,嗫嚅着想道歉,身子却被一双手臂抢先一步紧紧抱住,耳边响起了刘夫人气急的怒声:“你个死丫头,天都黑了一个人钻林子里,若是摔到哪个沟里,又或是遇上不怀好意之人,你怎么办?啊?”

    素来不曾爆过粗鄙之语的刘夫人也忍不住开了先河,她真的吓坏了,沈清茗一溜烟就消失在一片林子里,天又黑,若真遇上事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不容易等到侍卫传来找到人的消息,她急忙赶来,却在看到眼睛红肿、脸上泪痕还未干透的沈清茗时,再多的斥骂尽数化为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

    沈清茗听的喉咙发堵,眼睛也发涩,感到腰间被双手箍的紧紧,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在了刘夫人背后,轻轻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