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明日山河在你我

    李云昭默默运功，柔厚绵韧的内力顺着掌心汇入降臣体内，同降臣自身的内力一道，一点点化除盘踞在丹田的阴气。她朝着李存礼的方向吩咐，“首恶已去，其余的便不足为患。你在周围探查一番，莫要有疏漏。”

    多阔霍为人谨慎，假使察觉到不对也不会立即去而复返。其他的便有什么意外情况，李存礼也应付得过来。

    李存礼应了一声，将紫霄剑轻轻放入李云昭怀中，“殿下自己也要当心。”

    降臣垂下眼，注视着这只与自己相握的手。这只手修长而皙美，泛着淡淡的珠光般的色泽，年轻而健康。

    她手指微动，轻轻地握了一下李云昭的手指，像是要追寻自己欢歌雀跃的少女时光，笑叹道：“真是青春年少……”

    李云昭看着她微微含笑的眼睛，“婉儿jiejie少年时便追随则天陛下罢？”

    武曌生前虽然自去帝号，以高宗皇后身份入葬乾陵，但史书工笔，她始终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性皇帝。除了某些唐朝的顽固老臣背后呼之“妖后”，世人大多仍视其武周皇帝。

    降臣颔首道：“不错。则天陛下她……既是我的大仇人，又是我的大恩人。如果不是她，我不会被没入掖庭充作奴婢；如果不是她，我不会有引领文风权倾朝野的机会。古来生而为女者，名姓皆从属谁谁，身前人不识，死即无可追，我却幸运得多，我是上官婉儿，我留名于世不是因为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而这一切都出自陛下的赏识。想来我还是感激她多一些。”

    “生不五鼎食，死亦五鼎烹。我们也许做错了许多事，唯有为了那个位子机关算尽决不是错。若不争，难道束手就缚，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rou那一日再苦苦求饶么？难道要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系于他人一念善恶么？”

    李云昭问道：“如此说来，袁天罡帮助婉儿jiejie你隐退，并非出自你的意愿？”

    降臣道：“袁天罡施以援手……是因了与祖父的交情和公主的嘱托。”她声音低沉了下去，“可我更想陪伴在公主身边，无论穷途末路或是登临绝顶。哪怕不为了她，只为我自己呢……天下有几人愿意在盛年急流勇退？将心比心，若是你的兄长回来后要求你交出岐王之位，你会心甘情愿么？”

    李云昭平静道：“岐王之位固然是王兄见爱，但坐稳这个位置却靠的是我自己。岐国也是我的心血，即便是王兄，我也不愿拱手相让。”

    权力本身已足够让人沉沦，何况它能带来许多许多附加物。

    降臣凝视了她片刻，方道：“我已经输过了一次，你可不能让我输第二次。李星云也好，李嗣源也好，不够格同当年的李隆基相提并论。所以我们真正的对手，”她朝北方指了指，“在外面。”

    出则有敌国外患。

    “现在不一样了。”李云昭空出的手也牢牢握住降臣的手掌，灼灼双目中有丹霞流宕，利如秋霜，莫可逼视。

    她声音朗朗：“轮到我们撰写史书了。”

    憧憧灯影即将熄灭，暗淡的烛光逐渐融入长夜，而她的眼中却闪耀着艳烈的光明。

    ＊

    李云昭回去后罚去了延州刺史五个月俸禄，没有削掉他的职位，令其戴罪立功，组织人手修缮延州一带的防御工事。延州毕竟毗邻晋国，来日李存勖和李嗣源相争，很难不受波及。

    她随手将握着的毛笔转了一圈，回想了下在洛阳时的见闻。势力较为强劲的几位诸侯虽然对李嗣源专政忿忿不平，但暂时没有“合众弱以攻一强”的意思，更没有“事一强以攻众弱”的想法。①就如不止一方势力对自己保证过“臣服以后，岐王依旧是岐王”，诸侯们也大多持这个看法：如果自己不能坐上那个位置，那么向谁朝贡又有什么区别呢？只需保住自己一家富贵无忧，谁顾得上这天下姓什么呢？

    谁有赢的把握，他们就会帮谁。只要他们继续维持表面的中立，也算给她省去了一些麻烦。不过可以让阿姐试试，能不能撬动他们的立场。

    兄长和存勖那边无需担心，军事上他们是很值得信赖的。

    倒是契丹那边……她没料到她们动手这样迅速，那她不能不给予一点小小回敬。

    依照契丹旧俗，汗位由几家贵族轮流执掌，一旦可汗之位转入一个家族，那么这个家族的成年男子都有机会当可汗。

    凭什么耶律阿保机要打破规矩，将汗位在他自家代代相传？

    经历了诸弟之乱和盐池之变的屠戮，契丹内部反对耶律阿保机的声音逐渐衰微，但不是没有。只要好好利用，趁着耶律阿保机病重将亡，契丹国内形势不稳，闹将开来，必然能让那以铁血善谋著称的契丹王后头痛上一阵。

    耶律阿保机崇敬汉高帝刘邦，给皇族取姓刘氏，给后族取姓萧氏，她倒要瞧瞧这位皇后有没有萧何定国安邦的本事。

    那么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

    武功高强的女子行走时如风行水上，叶落悄声，但李云昭依然捕捉到她接近的足音。

    李云昭抬起头，对上石瑶明显有些迷茫的神色，微笑道：“石瑶姑娘，本王有一事要同你商议。”她缓缓起身走到石瑶面前，注视着这个不用再装驼背老人，真实身形颇为高挑的姑娘。

    在冬日蒙眬的烛光中，这张常年带着人皮面具的面孔泛着淡淡粉红光彩，眼尾敷着一层混合了茜草的胭脂，嘴唇上涂了一圈淡紫色的口脂，显得本来略显苍白的面容鲜丽娇艳。

    不知是凑巧还是怎么，她身边尽是漂亮姑娘。

    她伸手在石瑶眼尾轻轻一抹，捻了捻，艳色在她指尖如春花盛绽。有些轻薄的动作由她来做，竟也显得雅致起来。

    “石瑶姑娘想必听说过，在苗疆，本王同万毒窟那几位重要人物结下了不错的交情。其中蛊王蚩离同石瑶姑娘一般，位列不良人天罡校尉。”

    石瑶点了点头，这些她自然知情。蚩离绝少涉足中原，她与之仅泛泛之交。

    岐王忽然提这些是想做什么呢？

    “不良人如今群龙无首，各自为战，遭到李嗣源毒手的不在少数。本王心想，诸位当务之急应是选出一位新帅统领各方。往常冥帝朱友珪时常闭关，玄冥教中的事务大多落在石瑶姑娘肩上。”李云昭一手轻轻搭在石瑶肩膀上，“若是请石瑶姑娘统领不良人，一定也能做得很好罢？”

    石瑶蹙眉道：“岐王殿下，这是我不良人自家事务，您不可以……”

    李云昭含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纤长冰凉的手指虚虚抵在她微启的唇前。

    “不可以强行干预？不良人历来效忠大唐天子，我插手一回也不算逾矩罢？”

    那一日在解梁看到晋阳公主站在李云昭身边，石瑶就明白了她们的选择。女帝辅佐兄长的猜测，太看轻她了。

    石瑶默然无语半晌，低声道：“您决定了么？”

    李云昭平静道：“很久了。”

    天河倾泻，长空破碎，除了她又有谁能抟土化物，再补苍穹？②

    石瑶摇了摇头，“即便如此……如今的不良人也未必会听候调遣。”

    “石瑶姑娘误会本王了，不良人新帅自然需要由不良人推举。本王浅见，不妨请尚存的所有天罡校尉与分舵舵主拨冗来会，择定新帅。”

    这些人中受过岐王和幻音坊恩惠的可不少。

    ……好罢，她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殿下为什么期许我呢？”

    论职位，镇守总舵的三千院比她地位更高；论武功，蛊王蚩离还要在她之上。

    李云昭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她：“难道石瑶姑娘不想么？”

    石瑶怔住了，“我……我……”

    李云昭含笑望着石瑶，光华流转的双眼如同高天上的星辰，碧海中的明珠，吸引人一步步沦陷。

    ＊

    “如何？”三千院倚在墙边，随口关心了下老同僚。

    “你怎么来了？李嗣源那边不会察觉有异么？”石瑶出得门来，脸上半喜半忧，礼节性的笑容也掩不去眉间淡淡的迷惘。

    “不要小看我们的人啊，洛阳那边也有擅长易容之术的人，扮几日巴尔没问题。再说了，巴尔是李存礼手下，李存礼能跑岐王这里来，他为什么不行？”三千院满不在乎道。

    呃，他说的挺有道理。

    “那你呢？”石瑶转向面前这个比她矮了一头，面容比实际年龄稚气许多的女子。

    钟小葵和她过去结的梁子颇深，冷飕飕瞪了她一眼，对她爱答不理。

    这不难猜。冥帝和鬼王双双丧命成了真死鬼，钟小葵和水火判官联手也不是石瑶这边的敌手。被石瑶指使的黑白无常逼退后，钟小葵暗中查访四大尸祖的下落，希望他们能出面重振玄冥教。

    然而四大尸祖中，至少一半是岐王的人了。

    钟小葵冷淡道：“如果石瑶姑娘答应了岐王，那么我可以协助你掌管玄冥教残部。”玄冥教虽然被不良人渗透成了筛子，但还是有和不良人没什么关系的教众的。

    果然她也在为岐王做事。想想通文馆的李存忍和李存礼，石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三教勾心斗角那么多年，结果几乎都落入了岐王掌握。

    石瑶缓缓道：“我还没有答应殿下……我不能辜负大帅的托付。”

    三千院道：“大帅从来没有说过要让李星云当他的继任者。”比起之前阴阳怪气地一口一个“天子”，他不带什么情绪地直呼其名，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嗯。但若手中没有足够的力量，他如何立身于世？”

    “他不想当皇帝，又何必掌握力量？平白让未来的天子对他忌惮，那才是害了他。我敢说他当时如果乖乖被大帅困在荒岛上，不会有今日这么多的事端。”

    “我看他在太原城中救了不少我们的人，你对他的态度似也有软化……”

    三千院笑出了声，“我只是不再厌恶他了。要说佩服，也确实有那么一点，但因为这个要叫我心服口服，奉他为主，我做不到。他救治的人，抵得过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么？他一命，就比千百个不良人的性命更珍贵么？”

    李星云是皇子王孙，其他人便如同草芥么？

    “石瑶，我们的兄弟姊妹，性命没有那么卑贱。用他们的性命成就李星云的地位，这合适么？我们与他，最多算两不亏欠。要迎他继任不良帅，我檀州总舵第一个不同意。”

    石瑶叹息了一声，“那倘若我来担任新帅呢？”他态度这样强硬，就能接受让她统领不良人么？

    三千院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语气轻松道：“若是让你担任新帅能换来岐王的信任，那倒是不错。”单论石瑶为不良人做的贡献，她也是够格提名的。

    钟小葵更是不在乎他们不良人内部事务，她只想着能重掌玄冥教。她有意出言相激：“当日石瑶姑娘智珠在握，将玄冥教上下玩弄于股掌之中，何等潇洒从容？怎么如今变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石瑶抬手轻轻扶了一下发间的簪子，轻声道：“是啊，我早该决断。”

    同为女子，石瑶知道岐王正走在一条怎样的道路上。

    若不良人不能成为她的助力，至少也不能是她的敌人。

    ＊＊

    ①即合纵连横的释义。

    ②很明显啦，化用的是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

    一个绝望的文盲泪流满面……写的剧情好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