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与摇篮
死亡,与摇篮
俄瑞斯拿起那把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侵略性的杀气,所有心智都凝聚在当下此刻,全无恐惧、焦虑。表情极度近乎于神,不被任何感官事物干涉的镇定,遥远而肃穆。 这幅形容看一眼就叫人寒毛倒竖,尽管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不过刚刚成年而已。墨冬不敢看低,举起剑大喝一声,疾冲过去,朝他一挥而下。 闪躲。意料之中的举动。但这一下,墨冬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获胜的机会,他紧紧握住剑柄,以免它被冷汗滑脱,再度将剑朝俄瑞斯挥去。“铮”地一声裂响,他这次没躲,而是硬生生接下自己这记拼尽全力的重击。 两人近身搏斗,他不知道经验老练的自己怎么一直刺不准这年轻人,反倒右肩挨了一剑,剧烈的刺痛犹如蛇的毒牙嵌入肩膀。他粗重地嘶吼着,刹那间看见了剑像一道白光劈来,穿透了他的咽喉,还有那双和那女王相仿的绿眼睛。艳红色的鲜血烈焰一样喷出,意识丧失前,他想到了焚烧特洛伊的火。 墨冬一倒下,其他的特洛伊士兵立即方寸大乱,战斗这样迅速,可见这小子确实颇有神威。那看守克丽特的士兵顾不得所谓虚空的荣誉,连忙抓着她继续要挟,刺耳地高喊:“放下你的剑!不然你母亲必须得死!” 俄瑞斯死死盯着他横在她脖颈上的刀刃,深吸一口气,妥协地把剑放到地上。 两方陷入僵持的对峙之中,有个特洛伊人大着胆子上前,一脚踹远了那把剑,举着长矛往他右胸重重一掷。俄瑞斯全无防备地接下这一击,霎时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也点燃了那群士兵的激情—— “快上啊!他不会躲!”他们兴奋地叫喊,仿佛鹫鸟朝他重重围拢,然而未等他们替死去的墨冬复仇,取走这小子的性命,忽然见他用力拔出胸口那柄长矛,当空一抛——轻微的一声,矛尖正中那挟持者的喉口,把死亡的黑夜带给他。 温热的血淌到她手上,贴紧她脖颈的匕首滑脱,克丽特瞬间反应过来,抽出死者的佩剑防身,警惕四顾,一边快速退远,奔向石山上的窄道,到崎岖的峭壁后匿身。 俄瑞斯无暇再顾及她,他抢夺一个士兵的武器,和众人厮杀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男人刺鼻的汗臊。他专心致志,无知也无觉,在凄惨的嚎叫声中挥刀、砍杀,沐浴在四溅浓稠的鲜血里。受伤和痛苦都影响不了他,他也无法从杀戮中获取刺激和快感,一心只有给予这些人利落而迅速的死。 死者的尸体四散一地,或俯或仰地堆叠,引来嗡嗡作响的苍蝇,还有呀呀叫唤的渡鸦。这些亡灵似的黑暗生灵飞落到一具具rou身上,大飨口腹之欲。 残余的士兵见证他的悍勇和无坚不摧的意志,要么溃逃,要么变成他的刀下亡魂。最后一个死者看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仰卧在地上,面孔因为失血而青白。俄瑞斯拧住他喉咙,听着他含糊不清的求饶声,血沫一股一股从这人嘴里喷出来,流到他手上,触感黏腻、温热,令人作呕。 有一刻他差点想放走他,但心念一转,仍然收紧手指,将他活活掐死。 战场上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他卸下所有气力,胸口和手臂都像挨了沉重灼热的拳头,痛楚肆掠猖獗。 他脱力跪倒在地,吃痛地粗喘。四周音声全无,阳光漂浮在生者和死者的身躯,静好而沉寂。片刻之后,莎草丛传来沙沙的跫声,他缓缓抬头,女人的翠眸和天空同时映入眼帘。 还有正对着他的雪亮长剑。 他怔忡地看着她,手掌沁出冷汗,听见她漠然道:“感谢你救了我,俄瑞斯。但是——你必须死。” 她未再多言,举起剑就往他心口刺入,但宿命的魔咒再次降临——那把剑怎么也挨不到他的命门,不论她尝试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纷乱的剑影中,他起身安然端坐,眼眸暗沉沉地盯着她,眼中情绪已被冰冷的杀意取代。她一时心乱,胸口骤然传来刀割般的裂痛,那困扰她数日的怪病又发作了。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倒在他身旁,恍恍惚惚看着缓缓逼近的他。俄瑞斯伸出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感到颈间愈来愈重的压迫感,她竭力呼吸,绝望地发觉空气越发稀薄。 ……她又要死在他手里吗? 方才她要杀他,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放过她的! 就当神智即将沉入黑暗之际,他突然松开手,香甜的空气涌入鼻间,她猛烈地咳嗽一阵,意识渐渐清明。 她茫然望向他,只见那张和她极其相似的面孔恨意涌动,睁大的双眸覆满血丝,强忍着泪水与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他再次抓住她的脖子,泄愤一般收紧。克丽特猛地颤栗,听见他嗓音沙哑地质问:“为什么生下我,又陷我于不幸?为什么这么恨我,又要生下我?” 最后一句他几乎从嗓子里撕扯地挤出来:“……为什么?母亲!” 温凉的液体流了她满脸,分不清到底是他的眼泪,亦或是她的。克丽特咬紧唇,闭上眼,良久之后又陡然睁开——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生下你!”她直直望着他,神色悲哀几乎多过憎恨:“在有你之前,神谕已经预言我会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献祭给神的牺牲,一个是被神眷顾的王者——为了你jiejie,我请求你父亲不要再让我怀孕。” “可是他,他……”耻辱的记忆叫她语不成句,但他在那一刻立即洞明其中丑陋的、粗暴的真相,脸上顿时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 “不,不……”他痛苦地摇头,松开紧锁她脖颈的手,哽咽着哀求她:“母亲,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也希望它是假的。”她反倒冷静下来:“但事实如此。你知道吗俄瑞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是你杀死我的,你命中注定杀死我——我怎能不痛恨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轻声喃喃,满心作痛,空洞地看向地面。重生?原来她曾经从冥府归来。杀死她,他确实恨不得如此。手背忽然传来几丝凉意,他仰首,撞上她泪眼朦胧的眼睛,一个念头猛地闯入脑海。 “不要哭。”他费力伸手,温柔地擦拭她的眼泪:“母亲,不要哭。” “把剑对准我。” “没有用的。”她别过脸去:“我杀不了你。” “你难道忘了吗?”他勉强支撑着,朝她露出一个微笑:“我们讨论过俄耳甫斯的故事。” 她一愣,蓦地想起,那还是在他是伊安的时候,他们穿过斜阳下的秋林,他为她采摘树顶甜美的甘棠,于灼灼红叶间低头,悄声告诉她。 ——真正重生的秘密只有一个,那就是爱者的自我牺牲。 瞬息之间,她悟出赫尔墨斯那天吟唱的咬尾蛇的含义——命运之线绝不更改,除非它自我吞噬。 “对准我,母亲。”他再次出声催促她,因受伤而浑身颤抖:“我快没有力气了。” 她窒着气,不可思议看着他。他在血泊中与她对视,笃定地点了点头,唇角现出淡淡的笑意,温柔而鼓励。她不再犹豫,神色决绝地站起身,朝他举起那把长剑。 剑对准的瞬间,他立刻踉踉跄跄起身,咬紧牙关冲向她,仿佛返巢的倦鸟,奔赴死境犹如归回母亲温暖的怀抱—— 呲的一声轻响,利刃霎时没入他的胸口,直直冲破心脏,当胸而过。猛烈的剧痛蔓延开,他却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倒入她张开的臂怀。 一层灰膜覆盖上他碧绿的眼珠,他呼吸微弱地埋首在她颈间,听到她颤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抬眸看她,脸庞染着血,目光却仿如长日里无云的青空,明澈而柔和,寂静地将她照临。 “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生。” “……也没有必要再说了。” 她胸口猛然一颤,垂下眼帘,轻轻触碰他的头发,将奄奄一息的他搂入怀中。 被死亡召唤就像陷入最初的摇篮,他仿佛变回婴儿,懵懂如初生,依恋地偎在她的胸口。那些疼痛与血,那些战争与仇恨都变作前尘往事,遥遥离他远去,再也无法侵扰;而母亲的气息和抚摸近在咫尺,熟悉而芬芳,叫他不孤独,也不恐惧。有她在,便已经是临近了爱的天国,与不死的众神相伴。弥留之际,他意识模糊,神志不清地喊了一句—— “mama。” 她心中一恸,愈加抱紧了他,眼泪沿颊垂落,坠入他深棕色的头发里。 他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