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诺拉
第1章 诺拉
神会救济世人。 —— 阳光穿透教会穹顶的玻璃,落在年轻男人的金发和宽阔肩背上。 他一手轻握项链上的镀银十字架,另一手拿着书,修长有力的手指拂过表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好似微风从山丘另一端出来,低沉的嗓音令人平静,心旷神怡。 男人的面庞是少见的英俊,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只是体格比寻常的神职人员要大很多,高达一米九的大块头,贴身的黑色制服下是紧绷的肌rou线条,事实上,这长袖长袍是如此的不合身,以至于忽略掉那顶神父帽和祷告用的雪白短外衣,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个用黑布包裹住的,被无数铁链牢牢捆绑的可怜运动员。 神父身边是被白色玫瑰围住的棺材,棺材上摆放着遗像,相中金发少女浅笑盈盈,耳边别着红玫瑰,长裙华美,鲜活的面容仿佛近在眼前。 听说是在一场火车事故中丧生的。 “愿逝者安息。” 神父祷告完毕,台下的宾客们静默着,已有人忍不住掩面轻声哭泣。 ——糟糕。 ——差劲透顶。 诺拉在心中唾骂自己。 在这个本该悲戚的时刻,她不禁不为逝者伤感,不如说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冷漠,她的视线无声追随着阳光的余辉,滑过神父端正的下巴和脖颈,落在那一片将黑色布料撑起,紧绷到好似要碎裂的胸上,那是锻炼的多么壮硕的胸部,仔细观察,甚至瞧见了乳部被挤压出的柔软线条,正勾引着她的想象去往撒旦的地方。 神父有一对该死的大奶子。 这是诺拉唯一的想法。 * 诺拉,诺拉·赫尔利。 这是她的新身份。 在继承赫尔利这个家族姓氏的第三个时辰后,她从教会被带入了家族庄园,在如今汉诺威整个社会低迷消沉的情况下,只有少数贵族依旧有财力支撑着挥霍糜烂的生活,又不会让威廉四世愤怒到落下改革的大刀——毕竟,在王室都要省吃俭用的情况下,赫尔利大公的面子大到会让国王的演讲缩水到会议时一句遮遮掩掩的冷哼。 毕竟赫尔利可是汉诺威第一大驱魔师家族。 历史记载第一代族长银狼爵士曾亲手挖出夜魔的心脏,将其制作成一颗无与伦比的红宝石,镶嵌在顶级工匠打造的权杖献给王室。 那权杖因此也得名幸运之杖。 恶魔诱惑人类,收割人类的血rou与灵魂,而驱逐恶魔,保护汉诺威便是驱魔师的工作。 赫尔利家族也因此在宫廷中权力遮天,不过经过几百年的折腾,为了避免与王室和教廷针锋相对,如今他们已低调许多。 不过倒不代表生活不讲究了,由奢入俭难,让这帮驱魔师换个便宜些的红茶牌子都难以登天。 潮湿的空气浸润了诺拉耳边的碎发。 汉诺威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的,前一刻晴空万里,下一秒庄园就被细雨笼罩,仿佛披上朦胧的面纱,而这倒更衬托建筑物的灯火迷离。 庞大的喷泉庭院,修剪整齐的树篱,黑色雕花大门两旁的银狼雕像,以及最上等工匠雕刻出的石壁——哪怕是一滴雨水,在这个庄园内仿佛都有种低调别致的美。 是金钱的味道! 就连大门把手的内侧都装饰的无比精细,原谅她有限的想象,诺拉只能听到大把便士被丢进下水道的叮咚声。 管家带她一路去到主人的会客室,去见一家之主阿瑟·赫尔利伯爵,仆人们见到他们都恭敬的低下头,没有一个人说话。 也没有人对她表现好奇。 只有一个女仆,有点不满的瞥了眼她被泥水弄脏的皮鞋,她很快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 “太脏了。” 诺拉仿佛听见了女仆内心独白。 是啊,她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种上流人的社会,简直是白日做梦。 尽管她已经尽力装出大方的样子了,戴着黑手套的双手却在隐隐发抖,藏在宽帽沿下的双眼也一直麻木的注视虚空,跟她的大脑一样不知该往那看,往何处安置自己恐慌茫然的灵魂。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听见从房间内传来的召唤声后,这份未知的恐惧更甚。 “进来。”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有些干哑的声音。 诺拉发泄似的用力挤压自己的手指。 宽敞到足以比肩教堂的会客室里,一名衣装上等的老人正坐在深红扶手沙发中,面对温暖明亮的壁炉,他银色的头发紧贴头皮,火光照亮一道道面部岁月的沟壑,他袖口别着金色徽章,手中还拄着一根木手杖。 诺拉的视线落在他的尖头鞋上,打了不少鞋油,油光发亮。 会客室里除了他没别人了,老人回过头来,传说中的驱魔师倒是有着跟寻常人一样的五官,也没有黑夜精灵般的尖耳朵,但那双眼睛,好似笼罩着一层雾,浅显又阴冷的眼睛,让诺拉想起了黑树林里将人无声无息吞没的沼泽......用更诗意一些的话来评价,很适合伦敦这个阴雨连绵的鬼地方。 也很适合恶魔的送葬者。 诺拉胡思乱想,尽管她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却又好似陷入混乱漩涡,混沌,无所适从。 她的脑子空白到什么程度呢?被带来伦敦快一天了,能回忆起的也只有葬礼上神父耸动的胸部了。 多么可鄙。 “坐吧,安静的小姐。” 阿瑟用拐杖示意另一边的沙发,以及摆放热茶与点心的矮脚桌, “你突然从遥远的乡下被带来汉诺威的心脏,并冠上了荣耀的赫尔利之名,心里一定有许多疑问,就让本人为你解答前因后果,诺拉......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他语气温和,但诺拉感受到的是不容抗拒的强硬,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只迷途的羊羔,如今踏入的是一片未知的领域——是陌生人的地盘。 相同的姓氏,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成为一个家庭了。 诺拉在今日之前一直没有姓氏,她是生活在库姆堡修道院的一名孤儿,没有任何亲戚。 她跟随神职人员们学习教义,希望能成为一名修女。 修女需要谦恭,更重要的是对上帝的信仰心,不作恶,与人为善,不荒yin,诺拉曾以为自己能做到,能做的比任何人都好,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修道院规矩的反义词。 她觉得门禁限制了自由,她唾弃调皮捣蛋的孩童,就趁着午睡踢坏了他们的玩具,她看着女孩们跪下祈祷,将人生的希望寄托于圣子不会说话的神像上,胃里却因为不适翻江倒海。 诺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修道院所有的见习修女们都很虔诚,美丽,单纯,只有诺拉不一样。 午夜时分,她像一个懵懂的孩童趴在冰冷的圣子像上,抚摸着雕刻出来的石头rou体,渴求着一份不一样的’母爱‘,她会想象自己被某一片温暖的浪潮包裹,往更温暖宁静的海洋深处沉去。 ...... 不过当然了,因为诺拉很是胆小的缘故,她不敢将古怪又真实的面貌展露给任何人。 年长的修女们让她成为一个安静,卑顺的人,她照做。 她以为这样就好,沐浴着库姆堡的阳光,度过普通又平凡的人生,这没什么,诺拉本来就不是什么心怀大志的人。 只是忽然有人把她刚扎下的根拔了。 她甚至还未感受到撕裂的痛楚,就已经身处异乡,她看见许多陌生人,他们望着自己的模样跟阿瑟·赫尔利爵士一样冷漠。 赫尔利家族的人把她从库姆堡带来,对她本人怎么想的并不在意,她参与了一位名叫爱丽丝·赫尔利的少女的葬礼。 爱丽丝是赫尔利家族刚过世的继承人。 诺拉继承了她的名号。 老伯爵平淡的说道。 “过去你从未有过任何家人,但诺拉,你是我那不成器儿子的私生女,你是女仆意外怀上的孩子,是我的外孙女,当然,遗憾的是那名女仆已不在赫尔利家工作了。” ......什么? 一席话让诺拉停止思考。 “你的父亲名叫亚伯兰,作为驱魔师为政府工作,过些时日就能与你团聚,今后你就作为我的外孙女,在这个大家族中生活,你身上流淌着的是银狼的血液,今后不会有任何人敢对你不恭敬,对待你,就像对待我的子嗣一样爱护。” ——什么惊天大瓜。 先不说她怎么突然就有个便宜祖父了,以赫尔利家族的实力,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才挖掘出一个私生女,为什么是现在?她有什么特别的,要被迎回这个家族? 诺拉有自知之明,她圣典背不熟,没有信仰心,长得也不美,实际上因为背着修女天天溜出去打架,她比看上去有力气,也野蛮粗俗多了。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比如......比如跟那场葬礼有关。 伯爵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他不紧不慢的喝了口红茶。 “当然,我也有件事希望你能去做,算是我这年老之人的不情之请吧。” 因为焦虑,诺拉又开始挤压藏在外套下的手指。 什么事?荣耀加身的一族之长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需要她一个小村姑去做的? “你去葬礼上了,棺材里躺着的是你同父异母的jiejie爱丽丝。” “爱丽丝?”诺拉没想到伯爵话锋一转,还真提起这件事了。 她的确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要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 爱丽丝是位正值青春年纪的美丽少女,从画像上就能窥见一二,据说绘画只能捕捉到一二分的灵魂,不敢想象活人会有多么的惊艳。 “爱丽丝是一位天资卓越的驱魔师,而赫尔利家的每一代,只会有一人继承驱魔师的血统。”阿瑟的声音里夹杂着轻不可闻的叹息,“诺拉,与你同代的孩子一共有十多个,除了你和爱丽丝外都夭折了,爱丽丝继承了驱魔师的血统,而你作为普通人生活至今,如今爱丽丝死了,她身上寄宿的驱魔之力将转移到你身上,这就是狼群血脉的诅咒,因为你的父亲,你的叔父,你的舅舅,家族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尽管可以zuoai,却再也无法生育了,你就是这一代狼群唯一的血脉,一只要寄托着未来的小狼。” ......啊? 诺拉目瞪口呆,伯爵这番话有没有道理不知道,反正她震惊了。 什么意思,什么驱魔之力啊,这个老头到底在说什么! “你会代替爱丽丝成为赫尔利家族的继承人,你会进入学院,成为一名驱魔师,为王室效忠。”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疯了!” 诺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是如此之大,茶杯被掀翻洒了一地,但她的屁股已经忍受不了这种柔软奢华的上等人椅子了,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无法忍受,美丽,压抑,难以呼吸的,满是金子味儿的空气。 “你疯了......什么狗屎驱魔师,我要回去,我要回库姆堡,我只是个孤儿,只是个乡巴佬啊,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这太奇怪了,全部!” “——诺拉。” 阿瑟伯爵很自然的打断了他。 太平静了,是啊,不管女孩多么用力的扯着嗓子尖叫,都永远无法被他真正听见。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已经是赫尔利家族的一员了。“ * 诺拉被男仆们抓着强行送回房间。 她竭力反抗了,十七岁的女孩在他们腿上留下一堆肮脏的鞋引子。 过去爱丽丝·赫尔利曾住在这里,旧主人的行李都还没收拾完毕,公主床上放着柔软的天鹅绒以及可爱的玩偶,衣柜里装满了风格款式不相同的华美裙装,梳妆镜中映出的却是新主人的模样——散乱的黑发,苍白带着雀斑的脸,没有光彩的黑色瞳孔,这是一双压抑的眼睛。 房门从外面锁上了,不管诺拉怎么用力踹门,没有人回应。 诺拉也不敢跳窗,怕自己摔断腿,她呆坐在床边,望着雪白的床帘。 她甚至身上还穿着库姆堡教会的修女服。 诺拉焦虑的咬着手,黑丝手套被咬出洞,她原本高昂的情绪似乎终于平复下来一点。 是啊,为什么自己要如此抗拒呢? 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大贵族的孩子,钱,身份都来了,这是多少人头破血流也想得到的东西。 当一个苦行修女有什么好呢...... 她不如既来之且安之,继续过日子。 诺拉恍惚之间,似乎想起自己做过一个类似的选择。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似乎因为受不了修道院的种种教条,想出去闯荡来着。 但老修女拦住了她,事实上,他们夺走了小诺拉的行李,以爱之名捆绑住她。 “你一个人活不下去,诺拉,听我们的,我们有更好的安排。” ......是啊。 沉浸于翻滚的黑色浪潮中,诺拉想这不过又是一次命运的安排罢了,她不想当修女,但当修女也没那么痛苦,她不想当驱魔师,因为驱魔师是要与恶魔战斗,是非常可怕的工作,不过既然大贵族都这么说了,或许也没她想的那么糟呢。 反正他们都安排好了,不是吗? 反正自始至终,她自己的意见都不重要。 这黑色海洋也同样温暖,让她放下这股反抗的意志,就这样随波远去,她可以成为伟大的人物,代替爱丽丝 · 赫尔利成为银狼家族的未来。 ——素不相识的血缘。 ——哪怕死了也不会觉得伤心的陌生人。 现在,她要为这些人而生活,就像当初她为了博得老修女的微笑,少挨一顿鞭子,当一个好孩子。 啊,神。 这是多么的...... 多么的......令人可憎。 诺拉忽然从水流中惊醒,她抬手抚摸自己发烫的脸,不知道为何突然有这种想法。 但念头一旦破土而出就不受控制的疯狂生长,她的脑子乃至灵魂深处都混乱了,被这突然涌出的不适感给搅乱,似曾相识的反胃感让她肚子抽搐,少女弯下身体,双手紧抱住自己的身躯,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冰冷的战栗。 她安慰自己,发生得太快了,只是还没有习惯而已。 没错,她会有钱,会成为上等人,她会有钱,她会成为上等人—— 这样想着,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人类被魔物撕裂后,浓浆与骨头混在一起的污物。 她是见过的,每一个汉诺威的社会底层人或多或少都目睹过,人类在黑夜中是如此被恶魔玩弄,被虐待,被残杀致死,或者更美丽一些,生不如死,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残存的躯体,对第二天升起的太阳露出幸福的笑容。 诺拉不想死,不想变成那样一具尸语者。 在诺拉眼里,驱魔师就跟上赶着提头去刑场没两样。 特别是她这样的普通人。 普通人拿起绅士们口中的温彻斯特,就好像把蒸汽火车的开关交给无知孩童一样可怕。 她不想死,她拒绝危险,她否认一切不安因素,不...... 不、不、不不不—— “......是的,诺拉小姐,你不需要以身犯险。” 一个低沉温厚的声音忽然自房间中响起,仿佛一道惊雷突然劈在了诺拉身上,她抱着头,缓慢地直起身体,看向面前的男人。 ......神父? 葬礼上的神父?! 她不知道对方何时出现的,事实上,自始至终门锁都没有被打开的声响。 然而这个高大的青年的确站在这里——他褐色好似橡木果的瞳仁染上一点点灰色的影子,用某种与他声音里的温柔相同,却带着另一种好似悲伤的目光注视着她。 或者说是同情吗?也许是错觉,很快那种感情便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诺拉傻张着嘴。 伦敦不愧是汉诺威的中心,怪事真他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