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宿傩
宿傩开始习惯小孩,大概是在她死了五六十次的时候。 人类的幼崽很弱,弱得已经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住在城市的社区里,对自己收获“单亲爸爸”的怜悯眼光已经不甚在意,推着车带她在公园里面走,经过多次的折磨他已经知道出门要带尿片奶瓶毛巾纸巾等等等等……总之这家伙在推车里面坐着也要带大包小包,堪称出门就是旅游。 有时候很想掐死她。 但想想后果,她可以无数次重生,他受不了那么多的折磨。 还是算了,掐死了之后又要从头开始,就像是一个练了十几年的号,投入了无数金钱和时间,他能继续练下去,大约是某种能够称之为“情怀”的东西吧。 宿傩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挡不住他人谴责的眼神,譬如看着他抱孩子生疏的动作要报警的,怀疑他拐卖婴儿的,看他脸上有花纹觉得他是黑社会强抢孩子的……比比皆是。 无所谓。 宿傩蹲在街边,一手抓着推车,一手拎着奶粉,在落日的余晖里看着江面上波光粼粼的金色光芒,恍惚不已。 他都快带娃带成全职奶爸了。 她以各种意外死掉之后,人们会忘记她,那些有过的经历和记忆一笔勾销,她重新坐在推车里,依旧是那个只会哭的两岁婴幼儿。 但是他不会忘记。 每次的疼痛过后都是乏力和疲惫,他很想摆脱这个诅咒,但是根本无从下手。 只有让她平平安安长大,才能够结束这一切。 他没有抗争过吗?不,他已经试过五十多次了,无一不以失败而告终,她的死法千奇百怪,他稍不注意就会有无数的危险因子置她于死地。 小孩是这样的。他想,长大点就好了。 就像是虎杖悠仁那种怎么打也打不死的存在,长到那个年纪,就会变好了。 这种脆弱的存在让他晚上毫无休息时间,他都害怕在床上一个翻身就把她给压断气了。大晚上的看着她睡得香甜无比,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开始回忆以前。 ……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成为诅咒之王之后,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金钱,权势,女人,小孩……人类畏惧他,讨好他,爱慕他,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在追求什么?追求成为更强大的存在吗?追求冷眼看着人类跪在脚下痛哭流涕的肆意感?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杀死一切之后,只剩下虚无。 祈鸢说:“当你足够弱小,你才会变得知足。” 他不知足吗?或许吧。 但只会坐在推车里咿咿呀呀挥舞手臂的她,的的确确已经足够弱小了。 也的确,她很容易满足。他冲泡了奶粉放在奶瓶里塞给她喝,也能喝得不亦乐乎,傻呵呵地抱着和胳膊一样长的奶瓶在推车里摇啊摇,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兴。 他把奶瓶拿走。 鸩缪好奇地看着他,想要用手来抓住他的手指。 对诅咒之王拥有天然的亲近。 或许是以前的杀戮让生灵涂炭,煞气过于强盛,那些还没有从襁褓里出来的小孩看到他都会撕心裂肺地哭,像是趋利避害的本能,提醒着自己的父母不要和他接近,那些妇人本来还想过来交流,看到这样的情况便远远地走开了。 孤独。 被厌弃。 就像是最开始的自己。 他看着推车里的小孩说:你不过也是被丢掉的小孩。 他也是不得不养着她,才会让她苟延残喘,得以平安长大,好好地触摸这个世界。 宿傩推着车从江边往家中走,微凉的风让他有了难得的茫然,审视自己的时候偶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家伙的存在,微妙的感觉让他有些迟滞,却又不知从何思索而起。 像他这样的人,已经坐在高位上……根本不需要这种亲密关系。 但被迫接受了。 像是绑定在一条船上的人,她翻船落水,他也讨不了好。这样的利益共同体让人不自觉地就将她划进了自己的地盘之内,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是,她既不是他养的宠物,也不是他的仆人。 她的层级和他平起平坐,甚至隐约高他一头。 哪怕她是个战斗力为-5的泡泡,不动她都能自己碎掉的那种,她依旧是能够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 宿傩看着她那伸出来的手,默了许久,把她从车里抱出来,把奶粉放进去,单手推着车走在路上。 已经练出来了,没有办法。 至于为什么不用四只手…… 他瞥了一眼手臂上坐着的乐呵呵的小家伙。 对的,她会被吓得心脏停跳。 两只手的残疾人类……行吧,他才是那个怪物。 宿傩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迫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给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换尿布,学会了洗衣服晾衣服,牺牲了无数的时间精力物质,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会一点点的诅咒之王。 小家伙要上学了。 好不容易养到了六岁,他终于不用大晚上起来看这家伙有没有把床上画上地图,终于不用那么担心食物里面能食用但对她来说致死的东西,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去猜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终于可以表达自己想要什么了。 虽然那话里面的逻辑破碎得不行,就像是被她捏烂掉的豆腐,大大小小的碎块,仔细看一下,确实还能吃,她那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勉强听一下,努力理解,还是能沟通的。 成为学生的小家伙开始背书包,里面放的经常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玩具,还要给他炫耀。 他沉默地看着她手里那课本折成的千纸鹤。 实在没忍住把她拎过来,问她一天到晚在学校里面究竟在干什么。 鸩缪一脸快乐地告诉他在学校里面玩沙子,还为同学举行了葬礼,又被问怎么举行的,她说把同学埋沙坑里面围成一圈给他哀悼。 宿傩能说什么。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他手里还有她刚才贿赂的千纸鹤,看着她像是小鸟一样高兴地飞回卧室玩玩具了,独留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拿个折得歪歪斜斜的千纸鹤沉默不语。 ……送给他的。 崽子才这么大就会讨好人了。 宿傩倒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白花花的LED灯管,把千纸鹤丢在盒子里,里面全都是她捡破烂捡回来的物什。 乍一看,是个零食盒子,仔细一看,是垃圾堆。 什么断了线的珠子,什么玻璃弹珠,什么折纸星星,什么手环…… 他撑着额头,手指深入头发里抓了抓,眼神灰暗地看着这一堆东西:他什么时候能让她把这些东西给丢了啊。 不让丢,丢就眼泪酿着了,眼看就在生死边缘游走,他只得把这一盒子零碎垃圾给放在客厅的桌上。 小孩子真麻烦啊。 他终于有时间能够做些自己的事情,但是他找不到事情做,在这个年纪他给她买了一堆启蒙书籍,到如今他自己也开始窝在沙发上撑着头看书。 虽然看《听我说,男人根本不会养孩子——新手女性育儿指南》这种书实在是和他的形象格格不入。 但是最开始他在书店里面看见这本书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冷笑:什么男人不会养孩子,他这不就是养的很好吗?! 随后就是嗤之以鼻地把书扔进篮子里:他倒要看看这个人类要说些什么狗屎东西。 打开,观看,沉默。 什么男人根本不会养孩子之孩子的心理状况要注意。 什么心理状况。 宿傩看了一眼还在房间里自顾自乐呵的小孩,继续看下去。 什么男人根本不会养孩子之培养孩子的三观。 什么三观。 宿傩想了一下她在学校里面给别的小孩办葬礼的事情…… 真要命啊,养小孩。 教养教养,养的同时要教,教在养前面,这意味着什么,教育永远要比养活一个小孩重要。 宿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把书扔到一边,瘫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鸩缪从房间里面出来,高高兴兴地搬了小板凳坐在他腿边,抱着他的膝盖摇啊摇:“宿傩,陪我玩!” 宿傩把脸从抱枕下面挪出来,看着她兴致勃勃地拿着一堆的贴纸,在他手背上胳膊上腿上脸上,贴满了小鸭子小鸡小狗小猫小熊……他瘫在沙发上,看着这场根本不需要他的玩耍,有条不紊地在他身上上演着。 再这么养下去,绝对会养歪了。 他认命地捡起来那本书,老老实实地看了起来。 什么亲子互动…… 她完全没把他当监护人,张口闭口直呼姓名,也没辙。 后来她长到了九岁。 比起五岁的她,进步了,至少从难对付这一方面,简直是质的飞跃。 要听睡前故事,他给她拿着书没什么感情地念,被她控诉态度敷衍。 要去游乐园玩,每周都要去,卖票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认识了,乐此不疲。 要穿漂亮小裙子,漂亮小鞋子,要能发出七彩炫光的那种,因为这是魔法少女的标配。 什么魔法少女,他用点咒力,顶得上几百个魔法少女。 …… 用什么咒力,就她这个小身板,小心脏,看见他开伏魔御厨子杀人杀咒灵,不得直接吓得原地去世。 窗外下雪了。 这个冬天没有以往那么冷,或许也是因为她长大了,没有那么怕冷。宿傩坐在家门口看着一群小屁孩在雪地里打雪仗,她带着红色的帽子在雪地里跑得贼溜溜的,冷不丁就把球扔到对面脖颈里,冻得对面直哆嗦。 对面的小孩气得哇哇叫:“你耍赖!” 鸩缪就嘲笑那小孩弱鸡。 宿傩看着她耀武扬威的模样,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小孩可真是幼稚啊。 那小孩哭得稀里哗啦的,拿着折断的树枝就要戳她眼睛,看得他眼皮子直跳,一个闪身就过去把她捞在怀里,避开了那根冻得尖尖的棍。 “叫大人,你不要脸!”那小孩拿树枝扔他,力气小,他退一步到了五米开外,面无表情地捞着鸩缪,看着那边的小孩无能狂怒。 好想杀人。 这种毫不讲道理的生物,有一个就已经够了。 对于这种毫无价值可言的,甚至还想伤害鸩缪的这种老鼠屎,他第一件事就想把他给剁了。 鸩缪在他怀里挣了几下,仰头看着他:“宿傩。” 他低头。 她气鼓鼓地看着他:“放我下去嘛。” 宿傩猩红的眸子看了眼那个冲过来的小孩,面无表情道:“不行。” 鸩缪在他身上乱扭:“不嘛,不嘛,我要下去!” 宿傩避开那个小孩扔过来的雪球,还没落地,空中被两个雪球砸中了。 宿傩:…… “叫大人!不要脸!鸩缪,不要脸!” “谁不要脸!”鸩缪趴在他肩头上脆生生地嘲笑扮鬼脸,“就你们这群手下败将,也就只会叫嚷了!我一个人就能把你们全打跑!” “宿傩宿傩,我要下去教训他们!” “……” 他被闹得没办法,把她放下来,看着她举起来脑袋大的雪球,砸到那俩偷袭的小子身上,猖狂大笑:“不过如此!” 至于一开始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被她一脚踹到灌木丛里面去了。 她拍了拍手,得意:“看吧,我说了,根本不需要他来帮忙,本小姐一个人就能把你们全秒杀了。” “菜诶,真的菜诶。” 她哼哼地走回他旁边,仰头伸手:“抱。” 宿傩将衣服上的雪抖落,把她抱起来,才几步的路程,她也不愿意自己走,娇气得像是童话里的豌豆公主似的,偏偏他又不能拒绝。 以她这种眼泪如同水龙头的性子来看,他不答应九成是要当场落泪的。 落泪的后果……他只能说,有的人,哭着哭着就死掉了。 鸩缪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把手放在他围脖里暖着,看他冷不丁抖了一下,咯咯直笑。 宿傩把她的手拿出来:“干什么?” 鸩缪被他单手抱着,环住他的脖子,嘻嘻笑:“我帮你打回去了,开不开心!” 宿傩看她:“帮我?” 鸩缪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那俩个人拿雪球砸你嘛。我看得可清楚了!” 哦。 宿傩面瘫地想着。 但是他根本都不需要她这样帮忙回击。 对于这种随随便便就能够弄死的弱鸡小孩,又何必非要这样以牙还牙,直接捏死不就好了么,压根就犯不着她这个战斗力为-5的渣渣来帮忙啊。 鸩缪看他不回答,眨了眨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好嘛,不生气了啦。” 宿傩把她放在家门口,帮她脱掉玩得全湿掉的鞋子,看了她许久,说:“没生气。” 鸩缪瞪大眼睛:“你明明生气了。” 宿傩颇为好笑地揉了一把她的头:“行,生气了。” 被一个弱得不行的小家伙维护了…… 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 小孩有小孩自己的处理方式,大人只需要偶尔干涉就可以了。绝对的溺爱只会让孩子越来越自闭,没有同龄人之间的摩擦,小孩不会学到如何和同伴相处,在成长过程中有被霸凌的风险…… 确实是这样的。 他在虎杖悠仁体内的时候,知道吉野顺平这个人。 单亲家庭,在学校持续被霸凌。 那个时候的他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的同理心,弱rou强食,他只会厌恶这种完完全全支棱不起来的人,为什么不反抗杀了那些人呢?他对这个懦弱的人类嗤之以鼻,如今再看……或许是那个女人的问题。 但实际上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她,毕竟带过才知道一个人带小孩,是多么的劳神劳力。 光是养就已经花费了大量的力气,教育追不上,再正常不过了。 不是每个人都会教小孩要勇敢面对霸凌。 所幸的是,至少现在看来,她不会是被霸凌的那个。 在家里都快无法无天称王称霸了啊。这家伙。 宿傩看着她噔噔瞪光着脚跑回屋子里,噔噔瞪跑出来,献宝一样把碟片递给他,手指指着上面丰乳肥臀被五花大绑的女人,“你看!” 宿傩:…… 什么玩意啊!!! “这是今天放学的时候,有个人在路边给我的,说‘拿回去给你爸爸,他一定会很喜欢这个礼物的,记得要避开mama,偷偷给爸爸一个惊喜哦’。”鸩缪眨了眨眼,看着他面瘫依旧如往常的神色,抱着他脖子撒娇,“宿傩宿傩,你看的时候叫我,我也想看!” 宿傩忍着要杀人的冲动,把碟掰碎了扔进垃圾桶里,说:“他说错了,我不喜欢。” 鸩缪满脸可惜地看着那张被粉碎的碟片。 “……好吧。” 他此时此刻只想到沙发上瘫着冷静一下。 但是不行。 因为她马上就把兴趣转移到吃的上面—— “我今天想吃炸鸡套餐!” “……” 家里既没有面包糠,也没有鸡腿rou,更没有可乐和土豆条。 他蹲在玄关,撑着头看她掰着手指头点菜,看了一眼外面人烟稀少的冬日下午,颓然地穿上鞋子。 外面的菜吃了要毒死她,想吃什么完全得自己做,家里堆满了炸锅、多功能烤箱、电饼铛之类的东西,他这些年早就被逼得十八般厨艺都给练成了。 “在家等着。”他按着她的脑袋,看了一眼确定时间。 三十分钟的时间,不回来,要出事。 ……行。 买完用点术式回来应该能赶上。 鸩缪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得很开心:“早点回来哦,外面冷。” 宿傩看着她,低低应了一声,撑着伞步入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