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经典小说 - 废墟之夜在线阅读 - 第一章 危险人物

第一章 危险人物

    

第一章 危险人物



    (一)危险人物

    “……对于你的名字,从今不会再提起,不再让悲伤……”

    喝醉酒的男人迷了路,踉跄走在晚霞里,这里是城郊,叫不到出租车,只好循着记忆沿着沥青公路走。

    要快些走,不然就要入夜,入夜使人没有安全感。夹道两旁是两个泥筑的巨人,墙壁剥蚀,堪堪矗立在废墟里,大约是从前的第六化工厂吧。

    他忽然想要撒尿,便索性踱进去,在幽暗的角落里,有一地生锈的零件,淋淋洒洒撒下一泡热尿:“将我心占据,让它随风去,让它无痕迹……”空荡的厂房激起荒腔走板的回音。

    一阵悠长戏谑的口哨破空而来,男人回头,没看见人影,以为自己又酒后幻听了——长期饮用散装劣质白酒,让他双手发抖,怎么也拉不上裤链。

    “你小子挺他妈的没素质啊!”身后传来沙哑而尖锐的叱责。

    男人瞬间清醒,是刨锛儿队!没来得及系好裤腰带,拔腿开跑。

    来人走得慢悠悠,静静看猎物往死路里走——那前面是没有路的,只有一堵写着生产标语的高墙。

    “慢点,别他妈摔死!”

    男人被逼催,像堕入迷城,废墟之中,晚霞收尽,杂草丛深可没膝,他看不清前路,只有径直狂奔,忽然,竟被一个油漆桶绊倒,他勉力起身,转瞬之间,竟倒在血泊之中——

    猎手徐徐潜入草丛,人还是个少年模样,开膛破肚有屠夫的风采。手中开了刃的刨锛儿雪亮锋利,映着工厂内部的倒影。他定睛瞧男人惊恐万状的脸,确认自己与这男人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深仇大恨,可无由地,手上斩杀的劲头却多了几分狠戾,像是蓄意的凌虐。骨rou划然,血液柔软,人体组织就是这么不堪一击,不一会儿,身下的可怜虫已经面目全非,脏器乱飞。

    少年在男人的衣服上擦了擦血迹,掏走了他的钱包,仅剩十几块钱,他懊丧地啐了一口:“cao!”他抬起头,月光照着他脸上的惨白的伤疤和鲜艳的血迹。

    今日不走运,宰了一个兜比脸干净的穷汉子,甚至可能还是自己的同行也未可知。

    月光之下,钱包里掉下来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女人,留亚麻色齐耳短发,少年仔细看去,顺手揣在兜里,继续唱死者没完成的歌:“所有快乐悲伤,所有过去通通都抛去,心中想的,念的,盼的,望的,不会再是你……让他随风去,让他无痕迹……”

    夺走死者的烟,是最廉价的长白参,少年慢慢地吸,缓缓地唱。猎手为猎物送上挽歌。歌罢,一臂提起残破的尸体,扔进油漆桶,放倒,轻松一踢,滚向墙壁,红色标语宛如鲜血写就——“安全第一,生命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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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世纪,旧的东北,失序后的钢铁世界已是一片废墟,光芒普照的寒地偏离太阳的射程,对某些人来说,生命已陷入永夜——

    太平县的女青年齐玉露过着死水般的生活,她已经到达了烂熟的年纪,二十八岁,人却是个顽固不肯坠地的果子,沉甸甸地攫住枝头,躲在纷杂的树冠之中。

    她是那种既不化妆,也不照镜子的女人,没有性魅力,也没有存在感。

    “小齐,你怎么把口算题卡搁高中教材里了?”

    “大意了。”

    “昨天盘帐,死活差了四十块钱,怎么算的?天天差,我还干不干?”

    “我补上。”

    工厂子弟学校对面的书店里,挤满了放学的学生。齐玉露扎在柜台之中,仿佛她生来就长在那里,像是一个只有上半身的沉默怪物。

    “你好,收银员,我问一下子,带香味的大橡皮在哪块儿搁着呢?”是个声音浑厚的男性家长。

    对面传来一股香浓的辣条味儿,齐玉露不抬头,手指忙着在计算器上起舞:“卖没了,过几天进。”

    “二白!来接孩子?”老板柳山亭从书架背后踱了出来,怒意顷刻化为客气。

    白康宏呼噜了一下女儿的头:“这不是么,这几天说是刨锛儿队又他妈活泛起来了,老师让家长能接的都来接。”

    女儿含着辣条,鼓着油光晶亮的嘴巴:“我同学的爸爸前几天被砍死了。”

    柳山亭:“是是是,是得注意点儿,这些人都他妈杀人不要命。”

    白康宏扫了扫柜台:“原来那个小伙儿呢?”

    “他啊?说是跟家里人去南方,这是新招的,从外地过来的。”

    “下海好啊。”白康宏兀自念道。

    而后,无非是那些废客套话,齐玉露在一旁将其过滤,只过耳了末尾几句。

    “唉?你知道郭发要出来的事儿吗?”

    “郭发?不是说那小子死在里面了吗?让人捅死的。”

    “不是别人捅,是自杀,没死,又救活了。”

    “他现在在老杜那个修车厂当学徒呢。”

    “你说,他不会又干起老本行了吧?刨锛儿队……有个人说是没被刨死,说那人脸上有疤,不是郭发是谁?”

    “那不能,人家老实做人了,不能,没有证据的事儿,咱们不能说。”白康宏笃定地说。

    学生的喧闹如热锅炸裂,将齐玉露心里的沸腾尖叫掩盖,她窃喜,更想痛哭。郭发,真的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

    “我怎么看着你有点面熟?”白康宏忽然低眉打量他,打断她喷薄的思绪。

    齐玉露抬起头,一怔,期期艾艾地,脸热起来但不红:“你……认错人了。”

    柳山亭说:“她家里从省城搬来的,你咋能认识?”

    白康宏恍惚地眯起眼睛,犯嘀咕:“这样更像了。”

    那一天,齐玉露扯了个谎,早早下班了,她拖着先天残疾的腿站在夕阳底下,不言,也无泪,她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如急促鼓点,这片灰色的天地,霎时间明快起来。她忽然觉得三十岁不算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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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玉露和老父住在一起,那是一栋红砖楼房的四层,她在小小的阳台上种满了矢车菊,靛蓝色的花朵有种梦幻色彩,衬得这老旧阴湿的所在并不那么荒芜。

    “爸,我回来了。”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这使她感到安心。

    齐东野端着搪瓷茶缸,茉莉花茶能够冲淡口腔里的金属味道:“咳咳,今天挺早啊,我还寻思一会儿去接你呢,外头这几天又闹刨根儿队了,我心慌。”

    “没事,”齐玉露浑不在意,她从不相信那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她身上已经发生过最大的厄运,“你帮我浇花了吗?”

    “挨排儿都浇了。”

    “几瓢水?”

    “两瓢。”

    “不够。”齐玉露迈进阳台,端起水瓢,边淋水边擦拭花叶。

    “晚上吃什么?”

    齐玉露没说话,转身缓缓下楼,五分钟的功夫,拎上来一块大豆腐、一捆小葱和两瓶白酒。

    齐东野看见女儿额发上坠满汗珠,她很少走得这么快过:“怎么了?啥日子?”

    齐玉露眸子一动,笨重的腿忽地生动起来,跛态竟然形成了某种舞姿:“没啥,就是高兴。”

    齐东野一臂拄着小厨房的门框:“是他出来了。”像自语,又像发问。

    锅里的豆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让这一向死寂的屋子热闹起来。齐玉露洒下两勺盐,晶莹的颗粒可爱宜人,她把辫子一甩,得意地转过脸来:“我早就跟你说,我有预感,他那个人,不可能死。”

    “这小子命真硬。”齐东野捂着胸口,一阵狂咳,咳毕,以手捂胸,长舒一口气。

    “爸,我想跟他认识认识。”

    “你徐叔没影了,”齐东野清了一口痰,“有人说他被刨了。”

    齐玉露知道他的意思,倔强地说:“不是他,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疤脸。”

    “唔,”齐东野轻叹一声,环顾四壁,矢车菊在夕阳下亮晶晶地发闪,“你想好了?”

    “嗯。”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

    父亲是在四十岁时确诊慢性铅中毒和神经衰弱,他曾是冶炼厂劳模工人,过度的奉献夺走了他的健康,光荣下岗以后,因职业病原因住进疗养院,而后工厂倒闭,积蓄散尽,便放弃治疗,归家等死。

    母亲是在十年前去世的,那时双双下岗的父母穷途末路,母亲花光家里唯一一点钱,做了老大一桌子好菜,那是记忆里难得的盛宴(如果没有里面耗子药味儿的苦涩,简直可以超过1994年工厂联欢会上的集体年夜饭)。

    不知情的父亲与我活了下来,而母亲却因为吃得太多而抢救无效,面色乌青死去。

    这是齐玉露日记的一段回忆,笔触轻描淡写,近乎冷酷,仿佛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夜晚来临,酒后一点微醺,隔壁的父亲已经响起鼾声,齐玉露早早铺好了床,却迟迟坐在书桌前。歪脖子台灯的光芒昏黄,照着她的日记本,或者说这其实是一部写满碎语的诗集——

    2000.6.12.礼拜一.响晴

    远逝之物卷土重生,困守岁月长河之滨的痴人复苏过来。你再度出现,我等了好久,终于没有落空。我要在三十岁之前认识你。刻不容缓。亲爱的郭发,我想靠近你,看看你的疤痕有没有什么变化。爱,像燃烧一样,把生命当zuoai的燃料。禁忌的烛火被风熄灭,只剩废墟,只剩黑夜。这个世界上,布满猜疑的冷眼,我愿意相信你,直到生命尽头。

    生命,她用钢笔打了个圈,于是掩卷,便完成今天的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