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2「高叔叔」
01 各市企业家来省理工赞助贫困生这事并不新鲜,但朱朝阳并不是讲台上声泪俱下描述家庭困苦的学生之一。 大一下学期他进了校学生会,半推半就地,作为系里品学兼优的第一名被发配到校里打杂。朱朝阳并不把这当做奖励,但左右也是无聊,况且学生干部的名头听上去很光彩,能给母亲炫耀的谈资里再添新章。 起初学生会拿预算买了一箱矿泉水,两块一瓶的,已经是学生们认知里的昂贵。哪知准备挨个放在企业家名牌前时让校长看见了,又被骂待客寒酸。这个满面愁容的胖男人转着圈搓了半天手,最终从办公室抽屉里取出一盒珍藏的龙井茶,叫朱朝阳待会儿泡了给客人们挨个倒上。 学校的陈旧小礼堂,朱朝阳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的高启强。 很难具体说清说这个男人究竟与他的生父哪里相似,或许是直挺鼻梁下厚软的嘴唇,目光瞥来时温吞下垂的眼。但朱永平不会对他露出这般从容而客套的体恤眼神,那是属于上位者独有的习惯。但也难说,如今朱朝阳脑海里关于父亲的一切都是蒙着雾的,毕竟距离朱朝阳给他爸捡完骨灰已经过去太多年,很难讲有没有记忆偏差。 “同学,是不是学习太累了没睡好?”男人的眼睛笑笑的,一只手轻轻推住少年的手腕:“怎么在这个时候走神啊?” 朱朝阳这才发觉茶水早已满溢杯口,有些心虚,却并不慌张。他自觉不会跟这人产生更多交集,却要拗出仓皇小狗似的表情呐呐道歉,手摸遍了全身衣兜没找出一张面巾纸,最后还是男人自己从西装内怀里掏了手绢,压出快要漫溢向桌边的水。 他余光瞥了一眼男人面前红底黑字的名牌:高启强。 也没有更多的交流了,朱朝阳给客人们倒过茶,退到礼堂最后一排时见校长正跟高启强交头接耳地说话。他们可能在聊自己,朱朝阳这么判断,因为他的视线先后与那两人对上了。高启强乜他的眼神还是带了点笑,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但校长的眼光里莫名带了些恐慌,仿佛怕大贵人因为这点小事就拂袖而去似的。 再碰面已经是半个月后。校运会一大早,朱朝阳和几个干事去教学楼里搬桌椅,在门口碰见高启强和他们校长。认出了也要装作不记得,低眉顺眼问了客人好就要继续去干活,还是高启强先叫了他。“朱朝阳!”声音也像,不一样的是朱永平更爱叫他阳阳,但这足够了:“你是叫朝阳吧?你们校长跟我说你成绩很好的。”男人主动搭话了,其它同学识趣地先一步钻进教学楼,留朱朝阳一个人杵在那儿,装作局促地捏着衣角。 “高老板。”朱朝阳斟酌语气,不确定对方叫住自己是为了什么:“上次…上次真的对不起。” “别放在心上嘛,年轻人也不容易的,又要学习又要组织活动,很累啊。”高启强在校长讪笑的背景音中打量他:“今天没穿那件毛衣了,差点没认出你来。” “运动会嘛,只能穿运动服了。”朱朝阳也笑,半个脑子放在与男人寒暄里,另外半个不着边际地想着会有人第一次照面就能记住对方的毛衣样式吗?“您已经选好要资助的学生了吗?”他接着又问,这个话题有些逾矩,校长在旁边重重清嗓。 “还没呢。能在这里念书的都是优秀的好孩子,资助哪个都是一样的。”高老板没什么架子,却也不至于跟他这路过的学生崽解释行程,只含糊地客套道:“今天是来找你们校长聊聊天的,没想到跟你还挺有缘。” “我也觉得。”朱朝阳心领神会,适时退场:“那您忙,我先去干活啦。” 进教学楼碰见刚才一起的同学,搬着凳子一起往体育场走时被八卦地问起刚才的谈话。本也没什么特殊的,朱朝阳实话实说,倒惹得对方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说这些大老板里,会不会有人带点那个癖好啊?”他同学嘴里没个把门的,还生怕朱朝阳领会不了言外之意,边说边拼命挤眼:“网上不是曝光过吗,说是资助学生,其实就是干爹。干爹你懂吧?” 懂得很,脸上却作出懵懂的样子。演刻板乖巧的好学生演久了,呆板的表情也信手拈来。同学终于觉得无趣,放过这个话题聊起系里礼仪队女生的迷你裙,朱朝阳嗯啊应话,心脏在隐秘的期待中鼓噪。 他直觉高启强是对自己有些好感的,一时竟有些后悔当初没填写贫困生表格,也去那一方小小的演讲台上演一把自尊心剥落的戏码,说不定能令大人物垂怜。干爹。朱朝阳在口中无声咀嚼这个词,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巴不得有这样一个跟亲爸有七八分相似的干爹呢。 忙完校运会的事他才想起来高启强口中说的那件毛衣,从晾衣杆上取下来套上了,还原与高启强初见那天的穿搭,借着宿舍衣柜门上的镜子打量自己,想看看是否有做别人干儿子的潜质。高三那年学习任务太重,他配了副粗框圆眼镜一直戴到现在,不算精致的一张脸还算白净,散发着优等生特有的呆气,尽管是他自己精心布置的人设,如今看来多少有些无趣了。毛衣已经很旧,是他母亲在景区值班无聊时一针针亲手勾的,黑灰棕三色的横纹毛衣柔软宽松,里头套着衬衫也不拥挤,只是配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显得土气。 质朴纯善又有些内向木讷的优等生,这是朱朝阳赖以生存的保护色。实则朱永平的遗产当年全归他这第一顺位继承人所有,家中的生活早已不再拮据,朱朝阳在校园里却还是一副出身清贫的样子,没有去竞争贫困生的名额还被舍友好夸一番高风亮节。 也不知道朱永平在天之灵会不会骂他装模作样,但朱朝阳总觉得他父亲会更喜欢他这番乖巧又勤俭的作态。他透过黑框眼镜的镜片将自己从头观察到脚,推测高启强应当也是喜欢这番表演的。 这真好。他想:相似的地方又多了一个。 02 不久之后朱朝阳知道了,原来高老板是要给他们学校翻修设施,一切免费,工程也由他的公司承包。他多少猜得到这些大人搞慈善不过是为了花钱镀金身,就像是之前资助贫困生一样,只是领养一条不必亲自喂食遛弯的小狗,就能换来一些好名声罢了。 第一个被翻新的就是那个陈旧的小礼堂。高启强偶尔会过来看看进度,在学校的角落里坐一会儿,看看在校园里奔走的学生。他不再西装革履地过来,为了不让自己显得突兀,往往是在衬衫外面套一件质地柔软的外套。朱朝阳开玩笑说您看起来像我们这的教授,高启强就会笑着摆摆手,半真半假地自嘲道,我看起来哪有点文化人的样子啊。 起初是校长亲自陪高老板在学校里闲逛,但也不知道是高启强不爱看那副中年人的谄媚嘴脸,还是确实对优等生起了点兴趣,总之从某次开始,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朱朝阳头上。 少年人压住心底的雀跃,还要佯作怕耽误学习,去了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见了高启强恭谨地低头闷声叫一声“高老板”。高启强打量他一会儿,乐了,温声揶揄不必学你们校长那套,好好个孩子装什么大人呢。 于是朱朝阳迅速改口为“高叔叔”,乖巧且识趣。他当然知道高启强不是什么文化人,有一次给高叔叔往保温杯里添热水,偶然瞥见男人指头上细密的旧擦痕与厚茧,粗圆变形的指节是被粗活打磨过的。朱朝阳很熟悉那样的擦痕,摆弄久了带鳞的东西就会这样,他父亲手上也有,据说是白手起家的年岁里留下的,只是没有高叔叔手上的这样夸张。朱朝阳死死地盯着,险些又要把水倒出杯口,好在没有重蹈覆辙。高启强也注意到他的视线,坦然地摊开手掌给他讲自己发迹之前做过鱼贩,又说你们这些大学生能靠知识改变命运是很好的,年轻的时候有机会还是要多读一点书。 朱朝阳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因而多年来坠楼的meimei与少年时两个伙伴的脸孔从未入他的梦,人没了就是没了,不信鬼神令他孑然独活得心安理得。这晚他却久违地梦见父亲,脸颊贴在朱永平厚实的手心里,颊rou蹭着父亲指肚上那些细痕,又谨慎地换成舌尖。他被腥潮的气息包裹,从头到脚,像是水产仓库的冰柜里融化渗漏的水,又像是父亲温软rou体中迸出的粘稠的血,一切都被这伪装成乖犬的半大狼崽贪婪地撕扯下来,一块块吞进腹里。但父亲应当不会放任他这般逾矩的动作,梦中也未曾被麻痹的理性促使朱朝阳抬起头,定睛发觉那双湿润眸子的所有者其实并不是父亲。但这样也很好,他从这命运赠予的相遇中品出了一丝转世投胎般的意味,父亲曾经吝惜于给他的,说不定高叔叔会愿意给。 从高启强那里获得超出规格的宠爱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朱朝阳刷自己的校园卡请高叔叔去过一次校园食堂,没过几天,就被做长辈的带到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去。高启强自己不吃这样的垃圾食品,说是已经到了怕血脂升高的年纪,平时应酬太多,总要控制一下。朱朝阳跟他混熟了,旁敲侧击地问是不是高婶平时管得严。高启强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看着小孩儿吃炸鸡,面上似笑非笑,情绪掩藏极深的弯眸里难得透出些许落寞来。 “我倒想她多管管我,如今没有机会了。” 高启强没说太多,朱朝阳却已经猜到大半。嘴里咬着吸管垂眼半天,看似为问错了话而踌躇,却是在努力忍着上扬的嘴角。这下不用跟别人抢,他当然是高兴的,脸一抬起来就变得泫然欲泣,说我也想我爸爸多管管我,可是也没有机会了。 他如愿从高叔叔眼里看到了疼惜,温热的手掌伸过来,他便歪头温顺地靠过去,泪珠蹭进对方粗糙的掌纹。 这件事陡然拉进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时不时请朱朝阳吃饭,高叔叔送的礼物一件件填满了他的柜子。昂贵的钢笔、合体又布料上佳的新衣、绝版的精装原文书,有一次高启强还想给他买时下最新款的手机,被朱朝阳坚决地婉言谢绝了。 “太显眼了,我怕同学们看到会误会。要是有什么流言……就不好了。”朱朝阳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瞥他,也不知道高叔叔能否领会到言外之意。他不会自负到认为凭借自己的阅历便能看清这个男人,只想知道高启强是否会在乎他们被误解为不清白的关系。 “那就尊重我们朝阳的意见吧。”他高叔叔面色无虞,看着朱朝阳仍旧像在看一个很喜爱的小辈,笑容慈祥:“不过我来都来了。不要手机的话,带你去选别的礼物好不好?” 他说起礼物,朱朝阳才猛然想起自己的生日快到了,之前话里话外装作不经意地提过,自己倒先忘在脑后。“谢谢高叔叔。”少年人沉吟着,又露出那种弃犬似的、湿润而期待的目光:“那您送我一双运动鞋吧,要白色的。” 下午正好没课,高启强带他去市中心选运动鞋,直奔最贵的那家专卖店。白色的鞋身侧面有一道对勾,朱朝阳在学校里见篮球队的人穿过,看了价签才知道这么贵,绝不能跟同学承认自己脚上这双是真的。好在他平时人设立得稳,可以预见以后顶多要被人暗地嘲弄穿假货,但这完全无所谓。高启强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气场平和雍容地站在边上看导购员帮朱朝阳系鞋带,对上小孩的视线时便适时夸一句好看,耐心得像对亲儿子一般。 已经足够了,朱朝阳想,不会再有讨人厌的小丫头不识趣地缠着他的高叔叔去买裙子,他也不会再让任何人的脚印落在这双洁白的鞋子上。 临近傍晚,朱朝阳从高启强车上下来,马上要进学校。“朝阳啊,”高启强突然叫他。少年人停下脚步,赶紧颠颠跑回来,把头钻进副驾驶,眼神热切地询问怎么了。 高启强看得好笑,伸长一只手越过副驾驶拍拍男孩的脸颊,压低声音道一句:“小子,我很喜欢你,真心拿你当儿子看的。” 何其遗憾。朱朝阳闭了闭眼,却又觉得这样不惨杂质的父爱更叫人兴奋。 “谢谢您,高叔叔。真的……”半晌,男孩子声音沉闷道,鼻音里恰到好处地携着微弱的哭腔:“您这么说……那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你说。”高启强抚摸他的脑袋,很是爱怜地拍了拍。 “请您以后叫我阳阳吧。” 朱朝阳笑了,眼睛亮亮,耳朵泛红,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我爸爸就是这么叫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