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同人小说 - 【双凌】同尘在线阅读 - 全文

全文

    

    “要不还是挂这儿吧。”

    时夜在墓林里兜兜转转,听见这声音浑身打了个冷颤,攥紧手中的木牌,他顺着那动静抬起头。

    红叶红花的树间,一个模糊的身影轻飘飘倚坐在枝梢上头,正冲他笑。

    一瞬间,风声静在时夜耳中,周遭的景都虚成漾波的湖面——他眼里就只能盛下那一个身影了。

    他张开嘴,泪水就跟着滚下来。

    “尘……哥?”

    模糊的影子拨开枝叶,朗笑道:“瞧你转了快半个时辰,哪儿像是挂牌子,倒像来寻龙点xue的!”他捻着树尖晃晃,弯着眼睛看时夜,“我看这儿就挺好,叶芽还嫩呢,想是要再往高了长。”

    “等再长个三五年,可就成这林子里最高那一枝儿了,风水是顶好的。”影子飘然跃下树来,正落在时夜面前,他低头去瞧时夜的眼睛,“哟!哭成这样,是我欺负你啦?”

    那人作一副惊讶担心的样子,眼里却全是笑意,时夜回过神来,才恍然觉出嘴角泪水的苦涩味,他仓促抹掉面上的水痕,一开口,鼻音混着嘶哑的喉音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尘哥……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人的面容一下子无比清晰,时夜却骤然近乡情怯,局促垂下头直瞅着手里那块牌子,仿佛要从上面盯出花来,“我……没有想到。”

    “我可是猜准了你要来这儿。”那人很得意,“阿夜,抬头,我瞧你瘦了。”

    时夜犹豫着抬起眼睫,怔怔望向那张熟稔的面孔——神采飞扬的一张脸,眉目清朗,嘴角噙着笑,真真切切就是那久别重逢的故人。

    江尘。

    “我是觉得这里的树各有各的好,”时夜跟江尘一起靠着树干坐下,赧然道,“那一棵开得最盛,东边那棵牌子多,想必不孤单,这棵又最向阳,挂在枝头许能望见主阁呢。”

    “所以就……挑得久了些。”他蹭蹭鼻尖,小声说。

    江尘懒洋洋枕在手臂上,斜了眼去看他:“挑得久了才是你,要是到这儿挂上就走人,那得是天上下红雨。”

    “这两年过得怎样?不同我一起出任务,旁的人对你可好吗?”江尘侧侧身子,支着胳膊肘问他。

    时夜这阵子眼眶还红着,指尖绞着腰牌的绳头,他欲言又止的,对上江尘的双眼才惭愧地出了声:“尘哥,我对不住你。”

    江尘挑挑眉毛。

    “自打那时同州回来,我就又犯了手抖的毛病……抓不稳链刃,也没办法再出去做事。”时夜出神道,“我跟台首请辞去昭明苑,台首也允了。这两年……就一直在苑使身边帮忙。”

    “这不是挺好?不去刀口舔血我还放心些。”江尘笑道,“跟着苑使是好差事,说什么对不住的。”

    时夜听他毫不在意,心里更加难过:“……你教我的那些,后来再也没用上了,链刃……我也早收起来了。尘哥,我对不住你。”

    江尘听他这一句,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我的链刃还在你那儿,你可是把咱俩的收在一起了?”

    时夜刚欲答他,就听见个脆生生的声音远远地喊。

    “江尘——!你怎么也来这儿啦!”

    背阴树后,薄薄的雾气里晃出个豆蔻少女的身影,她鬓边簪了朵血红的曼珠沙华,身上颜色淡淡的,若不是迎面跑来,简直让人分不清她与雾。

    “兰花!”江尘刚要起身,就叫那奔过来的少女在屁股上结结实实来了一脚。

    “叫师姐!”少女两条细眉斜飞起来,气冲冲看他。

    江尘笑着改口叫兰花师姐,一边往旁边挪了挪,把他和时夜中间那块阳光最好的地方让给少女坐。

    两人看她毫不客气地盘腿坐下去,又变戏法儿似的从袖筒里摸出三五个通红的果子,往裙摆上擦擦,她一人往他们手里丢了一个。

    兰花咬着果子,含糊不清道:“江尘,好久不见你……怎么是面的!”

    时夜跟着咬了一口:“我就喜欢面的。”

    江尘把自己的也丢进时夜怀里:“他就喜欢面的。”

    兰花还叼着红果:“唔,好吧,那都给你吃……呃,你是谁来着?”

    “时夜,是我的小师弟。”江尘抢过来话头,“来阁里晚些,没带他见过你。”

    “兰花师姐好。”时夜跟着叫。

    兰花笑眯眯的点头:“嗯嗯,你好。你是跟江尘一起过来的?”

    江尘神色复杂道:“他现在是昭明苑属。”

    “噢,那边是挺好玩儿的。”兰花了然,“每回过去容闲都有好多好吃的留着呢,就是得趁闻人不在才能给我拿点……对了,上回在那边看到闻人的豹豹还想着给他拎回去,它跑得太快了!”

    江尘正色,嘴角却压不住:“追上了吗?”

    兰花有点不甘心:“没有……”

    时夜一边听他们叙旧,一边把果子都吃净了。抿甜的果rou烟雾似的化在口中,他舔舔干燥的嘴唇,站起身来拍拍衣摆。

    走到最近的一块碑前,时夜俯身扫开地上的浮土,抬头对江尘说:“尘哥,你的链刃埋在这里。”

    墓林的管事当值五载,早看惯了时夜这样自言自语的阁中子弟。他瞥了几眼就算,和着冷风灌下一口酒,数数今天的时辰,白昼是又短了些。

    江尘叹道:“你何苦将它埋了?遍地的墓林葬也不差我这一副。我说过,它早晚要交到你手上。”

    时夜苦笑着摇摇头:“尘哥,我用不了链刃了。”

    兰花却死死盯着时夜拂去的灰土,突然猛地跳起来,揪着时夜的长巾扯扯。她指尖一碰,那红绸就瞬间从触点向外褪了颜色,化作蒙蒙灰色的料子,她再放手,红绸又恢复如初。

    “他怎么是活的?!”兰花崩溃地指着时夜,质问江尘。

    还没等江尘开口,少女掩上自己的嘴,喃喃道:“我怎么会……连这都认不出来了?”

    她抬掌狠狠朝自己脑袋拍了几下,无措地抱着头眼神发直,曼珠沙华跟着鸦黑碎发一齐散落,时夜便瞧见她耳后头骨赫然露出个狰狞的血洞。

    江尘拾起那朵花,弯腰给茫然的少女又别回鬓边,将那血洞妥帖遮好了,安抚道:“好啦,是我没有提前给师姐说,我的错!”

    他朝时夜使了个眼色,又扶兰花坐回树旁。

    时夜蹲在她身边解释道:“我打小就能看见些旁人看不到的,这些年又在外面受人指点,自然能同你们讲话。兰花师姐,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全因为见了你只当我们是一般无二的,这才忘了先说。”

    江尘跟腔道:“是了,我师弟就是你师弟,都是一家人,他又不会拿你去铸链刃。”

    时夜惊恐地瞅他一眼,眼神里全是你可闭嘴吧。

    兰花没有听进他们说的,抱着膝盖垂头出神许久,才望向时夜轻声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天宝六载。”

    “噢,那还真是过了好久。”兰花轻飘飘自言自语,死水潭一样的黑眼睛里不再能看出什么情绪。

    时夜还欲再说些什么,那少女的身影却毫无征兆地如同水滴入海般从他面前隐去了,他四下去望,周遭就只剩了风声叶声。

    江尘叹了口气:“流年似水哪……大约是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太久闷的,叫她自己静静。”

    “你之前不在这里?”时夜睁大了眼睛,“可你不是说瞧着我挂牌子……”

    “对喽,牌子。”江尘朝他腰间抬抬下巴——刚才时夜顺手把攥着的腰牌挂在腰带上,正同他自己的那块叠着悬在侧边。

    今天之前,江尘的腰牌都老老实实地躺在归元盒中,锁在时夜的柜子里。时夜不愿他与自己分离太远,又唯恐睹物思人,故人的魂魄便跟着往事一起沉睡了整整两年的光阴。

    “我以为、我还以为……”时夜呼吸急促起来,“以为你早就……哪里都找不到你,我能看到很多人,但是我找不到你。”

    “同州、长安,你的家我也去过了……我怎么没有想到,会就在我身边。”时夜思及过往种种,悔不当初,他倾身扑在江尘怀中,脸埋在魂魄的肩头,浑身直发着抖。

    结结实实同亡灵抱了满怀,时夜顷刻间也从头到脚被染上层蒙蒙的灰色,只手脚泛着透明——正像他自己也化作了一个亡灵。

    江尘猛地推开他,起身踉跄几步离远了站定,冲他怒道:“你不要命了!”

    死生两界各有其法,生人如此靠近亡魂,阴气入体,断然有损寿数。时夜便是能与鬼语,却也决越不出这样的法则。他少时无知,同荒魂一错身,就落下一缕再难消却的白发,直至今日。

    江尘冷静下来,也知时夜是情难自禁,他走近了些,缓下声音对时夜说:“……阿夜,我一直在。能再见你,我们这样说话,就已经很好了,你不必……”

    时夜抬手牵住他,坚定炽热的温度几乎灼人,江尘心下一动,不忍再将他甩开。

    十指相扣,灰色又笼上时夜的手腕,他抬头对江尘笑道:“不是说我受人指点了么?在扬州,有一位先生同我讲了这其中的法门。”他晃晃脑袋让江尘瞧了个囫囵,证明自己并没有再突然新生出什么白发,“你看,握这么久了,我不会有事。”

    江尘皱起眉毛,迟疑地盯着二人交叠的双手,紧了紧,又试探一样去碰时夜的脸颊。

    时夜从没有见过他这般犹豫的样子,便觉新鲜又好笑,忍了一下还是噗嗤乐了出来。江尘此时竟像个少年人一样带着些局促,又张开双臂要将时夜拥入怀中。

    耳边传来幽幽的声音:“好感人,呜呜。”

    这声音毫无起伏,从不远处飘然出现的少女那里直传到这边。

    兰花抱着手臂,一脸无聊瞧着他们。

    江尘别扭地拧过来身子,顺势把整条胳膊都揽在时夜肩上,问候兰花道:“你可舒心些了,师姐?”

    “没有,不过我想起一件事。”兰花似乎也没了蹦蹦跳跳走路的兴致,双脚悬着就飘到两人身边,郑重其事对时夜道,“师姐托你帮个忙。”

    时夜重重点头:“兰花师姐尽管说来。”

    酉时,百相斋。

    “托梦?”

    “正、正是。”时夜摸摸鼻子,继续道,“她说诸般心愿已了,这人间就只惦念江、江斋主的枣花酥了,所以托梦于我。”

    江采萍含笑上下打量他,时夜向来循规蹈矩,此时这番话却像张渔网似的从头到脚都是窟窿。往常总有人念她那轻易不露的好手艺,她便也早听过了无数种托辞,只道这老实孩子竟也要来诓一口点心吃。

    屈指抵着下巴尖儿,江采萍略一思索:“原来是这样,可巧我今日倒无甚要紧事了,正好能做一些。”

    时夜眼睛亮起来:“多谢江斋主!我来打下手!”

    江采萍却摆摆手,摇头笑着把他往外撵:“多麻烦的事儿呢?不必了,我怕你都给你那师姐偷吃了去!回去吧,明儿一早来拿。”

    又是几番谢过江采萍,时夜才出了百相斋,往住处走去。

    江尘从他背后飘出来,揶揄道:“我猜她看穿你了。”

    时夜不大不小撒了个谎,脸上直发烫,想抗议又念及院子里仍有旁人,压着声音愤愤道:“那你怎么不去?”

    “爱莫能助呀!”江尘叹气摇头,“况且师姐是请你帮的忙,我怎好越俎代庖呢?”

    时夜认为他语气十分的不真诚,可一想又确实只能由自己来办这件事情,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闷声嘟囔:“……凭空编瞎话的本事我可没你强。”

    江尘大笑着揽住他,头贴着头说:“是是,你还要说你这两分编瞎话的本事还是我教出来的对不对?这么多年没分毫长进,我且网开一面,勉强算你出师了如何?”

    “尘哥!”时夜让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激得面颊泛红,挣脱他的手臂快步走远了,把轻飘飘的江尘落在后面。江尘笑嘻嘻的,也不赶着追他,不远不近跟在时夜后头往熟悉的方向回家,一路上遇见生前旧友还单方面的打个招呼问好。

    让他打过招呼的人:“?凉飕飕的,山里要降温了?”

    在夜色里回到屋中,江尘进门环顾,一切陈设几乎都未有改变,俱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属于他的那个归元盒打开着,静静躺在桌上。

    时夜愣了一下,快步过去把那盒子扣起收进柜子里。轻轻关上柜门,手指还勾在黄铜的拉环上,他背朝着江尘,声音沉甸甸的:“扬州的先生同我说,既然有机缘开了魂眼,便是天要我多去成全也多去放下。可是如果我今日没有把腰牌拿出来,也就不会再见到你……这是放下吗?我不明白。”

    江尘的眼睛把整个屋里的事物都深深地望了一圈儿,目光又重新投回到时夜身上。他走过去跟时夜一起对着柜门面壁,指尖摩挲着榆木板上剥落的漆面,仰头望向柜顶。

    江尘开口道:“你是要入佛还是要入道?阁里给每人配发腰牌,想是早顾念到像我这样的人,要因为记挂着谁死皮赖脸附在上头不肯走,好叫他们能再瞧上一眼。”

    他把手指同时夜的勾进同一个铜环里,微微晃着,又说:“我和那块木牌是一样的,都能在这儿陪着你。”

    说着他叫时夜去摸柜顶上,时夜不知所以,踮着脚尖摸下来束着的两枚小铃铛握在手里。江尘吹吹那上面的灰,让他把一个系在自己的腰牌上,系好了,刻着江尘名字的木牌在时夜面前晃晃,铃铛就发出细碎的脆响。

    江尘轻笑着说:“早就买了,藏着就忘了拿给你。”剩下的那枚还在时夜的手心里,江尘继续道,“你的这个先搁着吧,免得出任务挂着乱响。”

    时夜托着那枚小小的银铃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已经上了中天,时夜还是不肯睡。

    他裹着被子缩在江尘身边,盯着魂魄心口那里死时留下的伤,冲他说:“不想睡,我怕我醒了你就不见了。”

    江尘枕着胳膊跟他相对而卧,灵魂轻盈,被褥都没压出一丝褶皱:“乱想,快睡,我给你托个好梦去。”

    他往时夜唇上吻了一下,又把他往怀里紧了紧。

    这天夜里,时夜确实做了个久违的好梦。

    不是往常的光怪陆离惊悸梦魇,他回到跟江尘在阁里初见的那天,梦境笼罩回忆,直把空气都柔和成泛白的虚影,淡色的人穿行在其中。时夜像过去的自己又像冷眼的看客,一样的景致里,只是不知今夕何夕。

    再醒来,朦朦胧胧一睁眼,江尘还像昨晚入睡前那样卧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

    “醒了?”江尘瞅见了他的动静。

    时夜脑中昏沉,却只想“原来昨天不是做梦”。嗯声应了,他困意未退,顶着一头乱发往江尘怀里钻去避晨光。

    亡魂不会愈合的致命伤就在他的面前,暗红的深痕永远都淅沥滴着血,时夜抬手擦过新鲜的血痕,手上却没留下一点印记。

    “还会疼吗?这里。”时夜小声问。

    江尘把下巴搭在他头顶上,说:“会吧,可是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所以又没那么疼。”

    时夜沉默片刻,又道:“昨天晚上我好像真的梦到了你,尘哥,原来魂魄是真的可以托梦的?”

    江尘得意道:“当然!你梦到我什么了?”

    “我刚进阁里那天,你领我回去。”时夜皱着眉回忆梦境,“……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都是过去的事。”

    江尘往他发顶上落下一吻,道:“再多想想,都记好了。”

    这话让时夜猛一下精神起来,他从被子里钻出来,与江尘四目相对了,怔怔说:“你……还要走吗?”

    江尘被他吓了一跳:“走什么走,别这么说,怪不吉利的。”

    时夜:“……”

    拿上江采萍亲制的点心再来到墓林,打远儿时夜就看见兰花的身影,正在一片红色苇丛中同他们招手。

    食盒打开了,他们三个席地而坐,团团围着捏成花型的两叠酥。

    “快尝尝!”时夜看少女眼里快要闪出星星,忍笑催她。

    兰花小心翼翼捻起一块,盒中却并没见少——同上回她丢给时夜的果子一样,都只是取了食物的“魂”。

    枣花酥奶白的外皮上点着红花,入口外酥内软,羊乳的醇厚香气裹起内馅柔和的酸甜,正是少女心心念念的那一口美味。

    兰花嚼着,忽然就哭起来:“真好吃……来这里祭拜的人怎么总是都拿酒来啊,呜呜好难喝……”

    时夜来时看到一处碑前供着的果子同昨天兰花拿的一模一样,心里也约摸有了点数,脑中默默向那碑的主人告罪,替兰花也说了两句——“她是少夭孤苦的可怜人,还望前辈也莫要怪罪。”

    这厢时夜心里还没念叨完,那边江尘听了兰花的话,却是大叹一番:“哪有祭拜不带酒的!先前没什么机会来喝个畅快,要是现在有酒,我高低去讨上两口。”

    于是时夜的告罪里又把江尘也给加进去了。

    墓林的管事当值五载,实在少见时夜这样三天两头往墓林里跑的阁中子弟。

    这一日,他托时夜去取回被小豹子不知叼走多少次的牌子,时夜抓到决亭圈在怀里,薅出来那块带着牙印的木牌上正刻着闻人无声的名字。

    兰花也跟着他一起拦小豹子,看到腰牌上熟悉的名字,她静了静,又开口问时夜:“现在机枢府主人是谁?”

    时夜沉声道:“是林大人……昭明苑使也由闻人前辈的义子继任了,是……两年前的事情……”

    兰花神色平静,幽幽说:“可是我没见容闲他们呢,也许是去入轮回了吧,是好事。”

    她凑过来虚虚在决亭头上摸摸,小豹子感应到什么似的,耳朵全趴下来到处乱嗅,兰花粲然一笑,才方流露处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来。

    她抬头瞧了瞧江尘,又瞧了瞧时夜,说:“我要去摘朵花,现在这个蔫了,得换一枝!”

    她摘下鬓角那朵曼珠沙华随手丢在一旁,那花就星星点点融在空中散去了。兰花转身往墓林深处的花丛里走去,走得远了,简直让人分不清她与雾。

    时夜跟江尘一起靠在树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过去那些陈年旧事。墓林风还是很大,红色花叶扬在空中永远也不会止歇,落叶丛也厚厚的覆在每一处土地之上。

    江尘抓起一把落叶托着,深深浅浅的红在他手里俱都消去,只剩灰白甚至透明的颜色。

    时夜瞅着他的一捧叶,若有所思道:“……这样看,倒真的很像是碑刻中说的曾经墓林里花的样子。”

    他从江尘手里捻出半朵残花,瓣间向内泛着透明,端是一副脆弱冰雪的肌骨,又自身边捡了朵血红的,同先前那朵搁在一起,便显得红得刺目。

    “都很好看。”江尘摇头道,“只是不知道这中间经过多久,这红花又是饮了多少血才成的——如果那传说是真的的话。”

    时夜盯着手里的两朵花,突然问他:“尘哥,你也要走吗?什么时候。”

    江尘手一抖,灰白叶片纷纷落下消散了。他把手合在时夜掌心的花上,对他说:“你还记得我那天给你指的枝儿吗?”

    时夜点点头。

    江尘勉强笑道:“我怕你忘了,现在把牌子挂上去好不好?”

    时夜就听话地起身,他找了找,指着重逢时的那节枝梢道:“那里对不对?”

    他攀上大树,在纷繁花叶里去挂江尘那块栓了银铃铛的腰牌,挂完了,他又把自己的也拿出来,同江尘的拴在一根枝条上。

    江尘在下面看见两块牌子一一垂下来,时夜自己的不知什么时候也系上了铃铛。

    “阿夜,你怎么……”江尘咽下后面的话,看时夜灵巧地从树间跳下来。

    时夜也凑过去看他们的牌子,墓林风急天高,银铃的脆响就萦绕在他耳边。

    “早晚要回这里来,我先陪着你。”时夜轻轻松松地说,“我不放心旁人帮我挂,他们找不到你怎么办?”

    他将双臂都搭在江尘肩头,仰头去亲江尘。

    深深的一吻过后,他尚还闭着眼,只听到耳边传来江尘的一句。

    “保重,阿夜。”

    再睁眼,时夜自己的手臂又都恢复先前的颜色,哪里还有之前蒙上灰色的样子。

    他垂下头,看见自己右边靠近肩头的衣襟上,深深沁了一点暗红的血色。

    长安古意弟子江尘故去的第二年冬,昭明苑属时夜在墓林掘出了那副归葬已久的无名链刃。

    次年春,时夜由昭明苑请缨至吴钩台,同年夏至,赴任京畿道辖区,令行禁止,悉如从前。

    许多年以后,那一副链刃又被埋回墓林之中。见过的凌雪阁弟子说,链柄上刻着“同尘”二字,想来便应是这链刃的名字。